真江的仪式和旧印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已经难以得知,哪怕桃乐丝谈及一二,她也表示只靠回忆无法把握住关键。旧印是否有什么特殊效果,不作夫根本没有亲眼看到,那刻在入口处的图案在他看来更像是某种涂鸦,而放在宿舍楼顶的杂物柜中那些奇怪的事物更像是恶作剧般的玩笑,所有他能够体验到的异常,都存在于他只能依靠想象力去猜测的远方,而并非是什么深刻的体验和认知。可是,如果桃乐丝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一样的东西,真的每时每刻都在对自己等人,对这个病院乃至于整个世界产生细腻又深远的影响。
究竟是否要将从桃乐丝这里听到的故事当真,不作夫本人倒是很难有一个肯定的答案,就算是主观上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亦或者是从科学的角度去审视这些故事中的内涵,在他的心中,对这一切仍旧有着深深的隔阂——那是一种从病院产生异变之后,就始终包围着他的一种气氛,那是从生理到精神上的疲惫,是太多未知和不确定性的恐惧,也是无力感和被压迫的感觉,这种气氛让人窒息,让人怀疑“死亡”是否一定可以解脱。
正因如此,不作夫才会在这里聆听桃乐丝的故事——无论相不相信,聆听这些过去自己从未知晓的事情,至少可以让自己知晓更多的解释,知道有更多的人为了摆脱相同的困境而在努力着,可以去相信这一切都有缘由也有终结,而自己确实是可以参与其中,让其发生改变的。他需要的是伙伴,是社会关系中的其他人。不作夫始终认为,自己来到这里,最大的收获不是得知了这些故事,而是证明了自己仍旧不是孤单一人。
“只是画出旧印的图案就有效果吗?”不作夫顺着桃乐丝的话问到。
“属于真江的旧印实体虽然遗失了,但是,只是按照她画出来的旧印图案,就让我察觉到了幻梦境……巨大的资讯向我涌来,让我这变异的形态都难以承受,然后,门被打开了,原来旧印就是钥匙。”桃乐丝这么喃喃自语,“可是完整的旧印已经遗失了,那场大火掩埋了太多的东西,我和系色都找不到真江留下的东西……或许她交给阿川了,但是阿川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吃掉了她……多么痛苦,多么悲伤,如果可以的话,想不起其实也是可以的吧。”
桃乐丝的声音从清晰变成了一种古怪的呢喃声,让人虽然不明白那呢喃的语句,却能够感受到其中混淆的情感,那给人一种极度负面的感觉,仅仅是轻轻触碰,意图去感受,就会觉得浑身都不自在。
不作夫更加确定了,哪怕是变成了这幅非人的模样,她也仍旧是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身上有着太多患者的症状了。而且,作为最后的依靠,病院里最强大的计算构造之一,她的这种病态同样让人感到担忧,不知何时她就会如同其他末日症候群患者一样倒下。不作夫不知道在病院发生大规模异变之前,桃乐丝是不是就已经是这么一种病入膏肓的姿态,地下研究取得的成果已经足以证明桃乐丝的强大,他觉得,或许不能将希望完全放在桃乐丝身上。他已经多少明白桃乐丝在私底下悄悄做的事情,用一些拐弯抹角的说辞去隐藏的行为,那一定是和“高川”有关的。
不作夫虽然有猜测,但却没打算去阻止,因为在目前看来,“高川”也仍旧是必须的。就算地下研究的成果有那么一两成的可信度,也有必要去试试,因为,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提案了。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将这些消息带到幸存下来的研究人员那边,尽管宿舍楼内的事故已经让主事人失陷,但还是有一部分人员没有进入宿舍楼,而只是在转移后的临时基地组织后勤,这部分人更加谨慎,但就学识和能力来说,其实和进入宿舍楼的一批人不分上下。
桃乐丝缺少人手,自己这边正好还剩下一些人手,或许是应该重新将组织整合了,但在那之前,不作夫还有一些想要知道的情况。
“系色中枢在什么地方?眼下这个时候,你一定还和她保持有联系吧?”不作夫问到。
“系色中枢在管理所有LCL液,为了防止外部的意外影响,她所在的地方已经按照红色警戒条例进入全面封锁状态,若非是幻梦境的力量,我也无法跟她联系。你想要去找她?这不可能,你就算知道了位置也进不去,你既无法攻破她的防御程序,也无法直接敲开那厚重的大门和防壁。所以,我不觉得应该告诉你有关于她的情况。”桃乐丝的声音似乎才从那呢喃中回过神来,用一种颇有深意的语气说到。
不作夫没有动容,他从一开始就不觉得会太过顺利,系色中枢的警戒区在病院里一直是最为深严的。不过,从桃乐丝的回答听起来,系色中枢似乎并不像桃乐丝这样呆在属于自己的“幻梦境”中,其所在的设施就是完全意义上的病院设施——果然还是需要找到安德医生吗?
主事人的委托,不作夫已经达成了。在得知桃乐丝已经拿走芯片的那一刻起——无论她是带着怎样的态度——不作夫就已经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虽然无法改变已经被“病毒”感染的事实,却能够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主事人的说法,桃乐丝的说法,还有自己的亲眼所见,已经给在不作夫的脑海里勾勒出一副宏大而未知的轮廓,可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去聆听更多:还有安德医生对眼下情况的理解,以及系色中枢又是怎样的说法。不作夫可以肯定,两者的说辞肯定在细节上,又和之前自己听到的,自己理解的有所不同。
“那么,安德医生在什么地方?”不作夫继续问到,他同样觉得桃乐丝知道安德医生的位置,在这个病院里,似乎没有太多她不知道的人事。
“安德医生已经进入了幻梦境。”桃乐丝却这么说到:“我已经无法定位他了。他的位置和我的位置,和末日幻境的位置,都不一样,最后观测到他的时候,他是去了高塔区……他一直在寻找卡牌,你们告诉他卡牌里有秘密,他相信了。尽管我觉得那只是错觉,但是,他同样被‘病毒’感染,而病痛来得是如此的迅速又激烈,几乎摧毁了他的精神——你真的要去找他吗?他不见得会善待你,他现在已经变得十分危险了。”
“那我该做什么?既然你已经拿走了芯片,那就已经有了决定吧?”不作夫在沉默了半晌后这么问到,“我总要做点什么,当你的手脚也没关系,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
“……其实,如果还需要人手,就不会这么轻易处理掉高川复制体。他们虽然出了意外,但并不是在行为的主观能动性和方向性上。”桃乐丝似乎表达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而这样的态度倒是让不作夫觉得,她是不是轻松过头了,就好似一切事情都上了轨道,自己早已经无事可做,才在这里陪他聊天一样——但实际上呢?事情根本就没有解决,她能够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幸存的研究人员肯定还在期待着找到系色中枢,但是,实在没有系色中枢的话,有桃乐丝也是可以的。
“你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幸存者吧?我可以让他们过来。”不作夫终于直白地对她这么说了。
“不需要。”桃乐丝的拒绝是如此的爽快,让不作夫不由得在心中噎了一下。
“已经不需要了。按照你们的感染状况,其实你们的思考都已经不可信了。”桃乐丝这么说到:“一群疯子思考得出的方法,并不一定比一个疯子思考得出的方法更加有用。”
不作夫哑然,她竟然真的把如今还幸存的所有人,包括她自身,都当成是疯子来看待。虽然只听得到她的声音,却仍旧可以从中感受到这个态度的坚决。但是,这种说法和态度却没有之前那些所谓的“幻梦境”和“旧印”之类那么难以理解。不作夫自己就已经亲身体验到了,那疯狂膨胀的思维,那过于极端而消极的想法,总会在巨大的绝望、恐怖和痛苦中把人扭曲。而当事人即便知道这种情况,也无法去控制,就如同自己的意识和思想早就不属于自己了——虽然一直将所有意识态的总量当成是完全的自我,可是,在那一刻,患者会无比深刻地感受到,所谓的“自我”很可能只是一种假象。
人们因为末日症候群而产生的疯狂和扭曲,很可能需要从一个比如今所认知到的量子理论和模因理论等等还要更深的本质,从一个人类从未认知过的角度去理解。至于这个深度和人类那充满了想象力的理论到底有多远的距离,只有在人类的认知实际达到那个程度后才能知晓。
所以,桃乐丝说“不需要”,也是因为即便是她或系色中枢,也已经无法重新纠正幸存者们的意识了吧,她们就连自救都做不到。仅仅是眼前的桃乐丝,就已经可以从沟通中感受到矛盾和不协调的地方了,那全是末日症候群患者会给人带来的感觉。
不作夫再次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那么,我要离开这里。”他还是这么做出了决定。在桃乐丝这里,他得知了许多故事,然而,初衷却有些破灭了,桃乐丝虽然可以仍旧算是对抗“病毒”的前线,但是,她有自己的计划,而她显然不希望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灯光会为你指路。”桃乐丝没有任何客套地回答到,也没有问他打算去做什么。
“最后问一句,你真的认为自己的计划会成功吗?”不作夫心中不断起伏的情绪,到了现在,终于平静下来,“你相信你对如今这个世界的认知是正确的吗?”
“不,万物皆虚,故万事皆允。”桃乐丝如此回答到,“我只是必须去这么相信而已。你也一样,不作夫,你也有自己必须去相信的东西,但是,那东西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其他人没有任何差别。”
“……我知道,无信者终将要被锁在那地狱的火墙上接受惩罚。唯有信仰,给予我们力量。”不作夫在胸口划了十字,他是一个杀手,一个科学家,也同时是一名信徒,信仰的是人类社会里最普遍传播的宗教之一。他觉得,是信仰拯救了自己的人生,也一直都认为,自己的信仰很虔诚,现在,无力的自己又一次只剩下信仰了。
他希望这一次,这有着超越性哲学观的信仰同样可以让他在剧变中,维持住自己的心理精神,除此之外,再没有人可以拯救自己了,就连自己也无法拯救自己。
在他的仰望中,那巨大的无法捉摸的仿佛有无数的灯光镶嵌于其上的轮廓渐渐模糊,似乎向后退去,又似乎被陡然膨胀的阴影掩盖,像是那些灯光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可是,桃乐丝的这个形态注定了,她的退离绝对不是正常的方式。不作夫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他只是死死遏制自己的思维,不要受到这未知现象的吸引,再一次膨胀起来。他不愿意去思考,也不能去思考,末日症候群的病痛让他必须有限度地去认知眼前的一切。他既然拒绝了桃乐丝的药物实验,就必须自己支撑到转机来临的时刻。
房间里的事物从模糊中退转,复又变得清晰起来,这下,他再也看不到半点不清晰的,无法理解的事物了。这个房间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有的只是普通的设备,那遇见桃乐丝并与之交谈的一幕,就宛如一场幻觉或梦境。不作夫有一种这才回过神来的感觉,而自己的身上,仍旧是那身蓝色的病人服,提醒着他,之前发生的事情,应该都不只是幻觉。
幻梦境,如此奇妙的字眼,可到了现在,他仍旧无法仅用这个词,就将一切异常理顺,例如:现在的自己是否还停留在幻梦境里呢?遇见桃乐丝的时候,以及现在这个时候,又有怎样的区别呢?
在不作夫稍稍一转念的时候,新的灯光亮起,在他的身前铺开了一条通往深远之处的路线。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