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和天幕之间充斥着让人发狂的声音,有无数可见的光在奔走,如同雷霆扫过,留下一道道清晰可见的痕迹,这些痕迹和高塔周边那早已经成形的图腾连结,将其空白处填补,构成了更为复杂的形象。在信息的世界里,除了义体高川、执行仪式的素体生命以及高塔、天幕和图腾之外,其它所有原本已经固定了形象的东西都在扭动,它们宛如有生命,而凝视它们似乎可以感觉到正是一种疯狂的思想赋予了它们生命,而这个疯狂的无法被义体高川理解,只是带来无穷恐惧的思想,也正在入侵素体生命——现在,义体高川不敢再对这些素体生命使用自我圣殿了,素体生命似乎真的是没有太过深入的思想哲学,但是,如今它们的仪式所制造或召唤出来的某种存在,却是有思想的,无论那思想是疯狂还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这种思想既然连周遭的形象也给扭曲了,那么它一定是强大的。
一个无形的存在,正肆意释放出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贯穿意志、信息和物质,是这些扭曲形象背后的本质,一旦让它进入自我圣殿,义体高川可不敢肯定,自己那粗陋浅薄的思想哲学可以战胜这样的东西。说到底,这到底是什么,是不是某种个体,是不是一种物性的存在,其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如今都无法知晓。义体高川感受到它的存在,也仅仅是感受罢了……除了感受,他别无其它对其进行观测和确认的方法。
义体高川不以为奇,这样的情况在他的冒险中,不,应该说,在大多数神秘专家的经历中,都并非罕见。因为,相比起世界的不可思议,相比起那仿佛没有止境的无限未知,自身所具备的观测和认知能力是如此的贫乏。在自己眼前,在此时此刻,存在一种无法正常观测和认知的事物,而仅限于此时此刻,它的无法观测和无法认知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考验,这就是“神秘”——人们总会假设,只要自己不断进步,在未来的某一天将会理解这些神秘的事物,然而,这仅仅是假设,因为,如果此时此刻无法挽救自己,那么,未来就不会存在。
义体高川总是会想,不,毋宁说,所有的“高川”都曾经想过:“神秘”是永远固定在一个位置不动的吗?当人们假设未来的时候,未来的它们又是什么样子?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吗?人们总是认为,世界固有的基本规律是不会变化的,变化的只是由这些规律交织出来的表象。可是,这样的认知真的是正确的吗?人们确实拥有“世界的基本规律和本质不会变化”的证据吗?能够确定自己所理解的所谓“基本规律和本质”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本质?能够确认自己认知到的事物规律,已经是它全部的规律,而不仅仅是它的一部分,甚至于,仅仅是表象的一部分?
除非可以做到全知全能,又有谁可以打包票,自己的观测和理解,那些已经被自己成功应用在改造事物方面的理论,是一种透彻到本质的完全正确的理论?
不,义体高川想,这根本就不可能。他所面临的情况就是这样,他必须去应对那些超越自己认知和常识的东西,不能拖延时间,必须在最短时间内解决——那恶劣的现实,从来都只会让人产生这么一种错觉:只要自己可以争取到时间,就一定能够在未来解决问题。
是的,“争取到时间”正是最致命的错觉,有谁可以肯定,自己争取到的时间,总是对自己有利,而对他者有害呢?倘若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那么谁又能肯定,自己可以认知到的成长,就一定是一种成长呢?
义体高川在那可怕的呢喃声中挣扎,在那疯狂回荡的思想中挣扎,即便如此,他只是这么做,却没有去想过,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挣扎出来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去想,就可以肯定,自己当然没有。这是一个难以摆脱的噩梦,自己作为一个身体早已经崩溃成LCL的末日症候群患者,并没有足够的基础去摆脱这个噩梦。但是,挣扎并不是徒劳的,这种挣扎是为了能够让自己转换一个角度,排除思想和自我认知的束缚,去从另一个层面对当前事态进行观测。
这是义体高川所知道的,面对这种情况时,唯一普遍适用的方法——只要转换了角度,去除此时此刻的认知,多少都可以找到一丝机会。
当然,有时这种方法也会失败,失败的下场当然不会太好。即便如此,也没有别的方法了,或许有,但自己不知道。
义体高川摧毁了刚刚构筑的自我圣殿,将自己的哲学思想全部抛之脑后。它虽然可以对付素体生命,但面对如今的状况,它却又变成了束缚自己的顽疾。义体高川十分清楚,那在素体生命面前看似强大的思想,其实是多么的粗糙浅薄,自己的胜利不是因为自己在这方面足够强,而是素体生命在这方面太过于脆弱罢了。自己的思考结晶,对自己而言是必要且珍贵的,但是,在这些可以轻易扭曲思想意识的不可名状的可怕存在面前,它的逻辑和坚硬根本不值一提,甚至反而会成为让自己败亡的陷阱。
换做是过去,无论是脑硬体还是原生大脑,都很难从阻止自身念头的膨胀和思维的发散,难以让自己的“想”成为一种主动的,主导性的行为。但是,如今的义体和过去可不一样,他想要再试试。
在这个于他自身而言度日如年,于自我以外的世界而言,只是瞬息工夫的过程中,他终于确认了此时义体对这扭曲而疯狂的现象的抗性有多强大——并不是最理想的那般,能够让他完全控制住自己,摒弃所有外在的影响,但是,他仍旧成功地转换了视角和观测方式,并让旧有的思想分崩离析,从中滋生出新思想的苗头。
也许新的思想仍旧不可避免带上了此时那疯狂思想的影响,但是,借助这个过程,他仍旧挣脱了信息世界对自己的禁锢,重新将认知层面拉回到物质层面上。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来描述的过程,就像是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世界的风景就已经大变了模样。
物质态的世界里,所有由素体生命制造的障碍都已经被彻底分解,露出这个区域原本的模样,然而,哪怕发生了如此强烈的异变,“莎”内部理应具备的警报机能仍旧没有运作。挡住众多素体生命的透明墙已经失去了物质墙体的特征,义体高川觉得它正在变成某种波。义体可以解析到的数据,正飞速在他的眼前流淌,大部分用来描述固态物质的数据,已经转变成了类似对波的测量数据——只是,这种波的性质数据和人类已知的所有波都不一样,只能判断出,透明墙从“固态物质”变成“前所未见的波”的过程中,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而这些能量正通过素体生命的装置——用自己同胞的身体改造出来的装置——源源不绝地注入到某个地方。
从感觉上来说,这就像是透明墙本身被汲取或转移了——于是,很快就没有这样的东西挡在素体生命面前了。幸存的素体生命在信息世界里的疯狂举动,已经反馈到了它们在物质态世界的行为中,义体高川可以看到它们那原本类人的形体,正在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异变,这让它们的姿态变成了更狰狞的怪形,并且,那非人的模样,足以让任何一个神秘专家用“灰雾恶魔”去形容。
义体高川不由得再一次想起关于素体生命起源的传闻,那是反抗统治局的原住民,和从灰雾中诞生出来的异常存在“恶魔”达成了某种共存协议,最终彼此结合的结果。这意味着,素体生命虽然可以更像是一个“人”,但也可以更像是一个“灰雾恶魔”。鉴于素体生命自身的行为表现,倒是让人觉得它们变成“灰雾恶魔”的几率比变成“人”的几率更大。
眼前的情状,似乎正在证明这一点。
义体高川知道关键时刻将要到来,素体生命已经如他所料,成功解除了“莎”对三仙岛的封禁,并且,自己也借着一些运气,成功将这些入侵进来的素体生命的数量削减。现在,他必须抢在这些异变的素体生命之前,恢复自己控制三仙岛的权限。
说实话,其实义体高川并不知道该怎么恢复,他得到三仙岛时,所有的授权都由制造方中央公国完成的,而自己转移权限给“莎”的时候,负责处理转移手续的则是桃乐丝和近江。如今,这些知晓如何进行权限操作的人都无法联系上,留给义体高川的,只剩下那必须坚定的自信——哪怕不知道该怎么做,也必须相信自己可以做到,必须去相信,三仙岛本身会协助他完成。
因为,构成三仙岛核心部分的,可不仅仅是那神秘的造物,更是那千万的人类。人,才是三仙岛构成的基础,也是三仙岛运转的柴薪。哪怕这样的技术和统治局以“人”为材料制造灰雾的技术如此的相似,但是,在末日幻境里,以“人”为燃料所产生的力量之强大,同样是毋庸置疑的,这种力量将会完成种种被人视为不可能和不可思议的事情。
义体高川不觉得这些异变的素体生命能够对三仙岛做什么,反而觉得,当它们成功解除“莎”对三仙岛的封禁后,它们的任务实际就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要对三仙岛做点什么的,能够对三仙岛做到点什么的,绝对不是素体生命自己,而是它们之前的仪式所召唤来的某种存在或某种力量——那可怕的呢喃和疯狂的思想,拥有对意识的强烈侵蚀性,确实能够对驱动三仙岛的那千万人的意识产生影响。
尽管在三仙岛内部,占据主体地位的是中央公国的优秀军人,而作为思想旗帜的政委和士官,理所当然有着钢铁般的意志和成熟的思想哲学,在其统合下,所有人的意识都会凝结为一个整体,是人类历史上最坚固的盾和最锋利的矛。然而,将要侵蚀他们的,可不是什么糟粕,而是匪夷所思的,超越人类常识的东西。对人而言理所当然的东西,被人认为是正确的东西,从这个对手的角度去看,可不一定是理所当然的,不一定是正确的,也不一定是如钢铁般坚硬。人的逻辑,对将要入侵他们的东西而言,是不适用的。
义体高川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做什么,但是,如果他不做点什么,只是任凭事情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发展,那么一切将会无可挽回。
透明墙转化的波终于被素体生命的设备给吸光了,那隐藏了三仙岛的巨大深渊就这么毫无阻拦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素体生命异化成了畸形怪异的姿态后,从它们的身上反而可以感受到更加明确的情绪了。它们在兴奋,那是一种疯狂的兴奋,就如同它们将要完成一个最伟大的事业。但在它们有进一步的行动前,义体高川开始速掠。
虽然不知道攻击这些扭曲的素体生命到底能够对事态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只要它们存在,它们就有机会去做更多的事情,去制造更大的影响。正因为无法确定它们在接下来可以进一步做到什么,所以,义体高川才不能放任不理,哪怕自己从物质态的角度,无法对它们造成致命的伤害。
义体高川如今只能从物质态的角度去做点什么,在他转变视角,脱离了信息世界的囚禁后,如今也无法再凭借自己的能力重新回到信息世界中——形象来说,那边已经变成一个极度严密的整体,义体释放出的信息与之格格不入,根本找不到任何缝隙渗入其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