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川猛然睁开眼睛,天花板上华丽繁复的镂空图案构成了一种“旋转”的错觉,让人头晕目眩,却又难以移开视线。●⌒,高川的脑硬体将生理上所有的负面影响全都清理一空,让他得以看向其它地方,然而,那些地方的纹理也好似第一次见到般,有着难以言喻的感觉——它们层层叠叠,一个圈套着一个圈,线和线之间,块和块之间,空隙和空隙之间,仿佛构成了立体的联系,而不仅仅是印在墙壁和地板的平面上。
当初进入这个房间的时候,这些纹理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吗?高川记不清楚了,但是,从记录下来的数据来说,是没有错的。就好像是,同样的东西,看第一次和看第二次时,自身的感觉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让人错以为它们是不同的东西。
有一种膨胀的感觉挤压着高川的脑袋,他觉得鼻腔发热,又是熟悉的感觉,他擦了擦鼻端,果然看到了血迹。就算脑硬体对义体有着高度的控制能力,却仍旧止不住这些鼻血流出来,那酸楚膨胀的感觉充斥在大脑中,就好似不久前,自己的能力刚经历了一次过载的运作。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自己的确“醒”了。
之前坠入湖中,走向岸边,在长椅上看到三位“信使”,又在迷雾的世界里兜兜转转,之后再次见到了哥特少女——这一切就好似一场梦境。
如果能将它当作是梦境也不错,然而,高川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当作纯粹的做梦,而把事实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己留下的血,已经足以证明,这不是什么可以熟视无睹的情况。
司机呢?高川想着,从床上爬下来。他并非不想一口气跳下床来,然而,身体的活力就好似抽空了一样,在身躯义体化之后,这种身体被掏空的感觉已经很少……不,应该可以说是从未有过吧。无论受伤多种,哪怕被打了个粉身碎骨,但只要意志尚存,义体就能自愈并运作起来,哪怕是透支的运作,也绝对不会在关键时候掉链子,出现这种“虚弱”的情况。
可以说,只要还能爬起来,就不仅仅是爬起来,而是立刻可以投入战斗。
可是,现在的义体,哪怕用意志强撑,似乎也没什么作用。虚弱的感觉,就好似贯穿了所有的神经和骨髓。对义体高川而言,这种感觉特别的新鲜,也特别的让人不由得警惕起来。视网膜屏幕上的数据对比平时都还算是“正常”的范围内,仅仅从自我检测的数据说话,根本就不应该出现这种现象。
这种“虚弱”也是错觉吗?一种用神秘力量产生的影响?高川有猜测,是不是某种力量干涉了自己的意识,让自己觉得自己处于“虚弱”状态,所以才导致生理数据上没有异常变化,却从“感觉”上如此虚弱。
然而,这么想的时候,又有一种直觉否认了这样的想法。
这个直觉总是让他觉得,自己的“虚弱”才是真实的,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而曾经那些强大、坚硬和顽强,才是一种假象,是一种虚幻。
高川从床上落地,想要站直了,却不由得打了一个踉跄。
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了水流的声响。起先还是隐隐约约的声音,渐渐地,当他看向司机的大床时,那声音就清晰起来。他没有看到司机,却看到了一个人形的轮廓,没有被子的遮掩,这个轮廓彻底暴露在眼中,就好似被烧焦了一样,被铁丝贯穿了手脚,紧紧捆束在那张大床上,而那张床也绝非是记忆中那华丽的外表,生锈的钢架,满是黄褐色脏渍的床单,焦黑的床板,被同样生锈而遍布尖刺的铁丝缠绕着。
那个被烧焦的人形轮廓似乎还活着,胸膛起伏着,似乎正在发出微不可闻的,充满了痛苦的哀嚎,时不时会颤抖一下,让人心惊肉跳。
当高川注视着那个人形的轮廓,那个人形的轮廓就仿佛变成了他自己,就好似在说:他的身体其实正是那副可怕的模样,被残忍地捆束在充满了荆棘的铁架台上。然后,高川就听到了更清晰的水声——比清流更加浑浊沉重的液体,穿过长长的管道,进入宽敞的池子,在泄压口处打旋,随后被分流到更多的管道中,经过无数大大小小的空间,时而上行,时而下行,时而直出直入,时
而盘旋而去,于是,水拍打着这些渠道的边壁,挤压着经过出的空隙,便产生了响亮的声音。
高川听到的就是这样的水流声,这声音也和眼前的人形轮廓般,像是在暗示什么。
这个原本华丽而温暖的卧室,霎时间就变成了怪异的居所,有着太多的信息,挤压在每一寸土地上,除非彻底封闭五官,不去听,不去看,不去闻,不去接触,否则,就无法阻止那膨胀得发酸发疼的脑海去产生种种的联想。
发散的想法,在彻底成形前,就被更多的念头冲垮,变成更多想法的基石,只是,这些基石仿佛永远都没有彻底成形,彻底结构起来的一天,永远都会在半成品的时候就被冲垮打散。
高川觉得自己想到了很多,但是,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念头,让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
司机不在了。
高川仍旧记得,自己找到了三信使,但是,眼前的情况让他明白,自己没能将他们带回来。先不说爱德华神父和四天院伽椰子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们的出现,是否暗示着拉斯维加斯中继器的某种情况。总而言之,三信使时隔多年的齐聚,要说不会发生任何事情,根本就是一个谎言。高川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切都仿佛要进入终局之前,末日真理教三巨头的最后一个,终于也开始行动起来了。
席森神父——在高川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想着,必须告诉网络球这件事情,一旦末日真理教三巨头的“新世纪福音”开始活跃,席森神父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席森神父组织的黑巢,很有可能就是“新世纪福音”的前身。
如今想一想,哪怕在过去的末日幻境中,“黑巢”也是一个庞大得足以和末日真理教,以及网络球相比并论的神秘组织,在末日真理教和网络球都展现出自身的特殊性时,“黑巢”的存在感似乎有所下降,放在如今的末日幻境里,它甚至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然而,过去的末日幻境里,曾经如此强大的神秘组织,在新的末日幻境里,就这么理所当然地变成了三流的组织。
高川无数次设想过“黑巢”重新壮大的情况——然而,他从来都没有想过,黑巢的背后,竟然会是末日真理教三巨头之一。但是,如今将两者联系起来,却又不觉得有什么突兀感,或者说,“黑巢”就是末日真理教三巨头之一“新世纪福音”改头换面的掩饰,这才合理。
玛尔琼斯家的“末日真理”,纳粹的“死海使徒”,用“黑巢”加以掩饰的“新世纪福音”——这就是完整的原初的末日真理教,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最神秘,最有活力,代表了世界趋势,于存在意义上超越了任何形态的国家的神秘组织。
过去的末日幻境中,要不是没有“死海使徒”,要不是“黑巢”默默无闻,于是,仅仅和“末日真理”敌对的网络球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可是,这一次,末日真理教的真正轮廓,就要浮上水面了。
真是让人头皮发麻的局面。唯一可以庆幸的,大概就是末日真理教三巨头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复最初成立时的模样了,它们之间也存在目标上的对立,以及理念上的罅隙,让它们无法通力合作,甚至会彼此牵制,视为敌对——彼此之间,大概会是比网络球更重要,更强大的敌人吧,因为,它们实在太了解彼此了。
想到这里,高川就已经确定了,这一次,想要保护司机,已经无法做到。在这个特殊的临时数据对冲空间中,哥特少女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完全找不到弱点,让他觉得,除非真的爆发意识深处的异常事态,否则根本没办法战胜对方。哪怕想要争取支援也做不到。
高川的虚弱没有解决,他反而对这种虚弱感越来越熟悉了。他撑住椅子的靠背,视线掠过那哀嚎呻吟着的人形,落在一侧的落地镜上,虽然垂眼看自己的身体,看到的是风衣款式充满了韵味的作战服,但是,在镜子里的自己,却穿着睡衣一样的病号服,全身浮肿得已经看不出样子,有一部分正在融化,另一部分则仿佛要从融化而成的黄色脓液中涌起来,凝固成一个具体的轮廓。
融化,凝固,半融化半凝固,融化的部分变成水流,流向未明的黑暗中,想要凝固的部分刚刚凸起,就后继无力地凹陷下去。
镜子里照出的,就是这么一副惨绝人寰,让人作呕的景象。
高川知道,它在暗示什么了,而这般虚弱的熟悉感有来自何处——自己身为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模样。
自己的真实模样是一个病人,一个绝症病人,一个晚期的绝症病人,而不是一个身强体壮的战士——自己所感受到的痛苦和怪异,全都在暗示这一点。
可是,另一方面,正是因为看到镜子里那怪异而痛苦的模样,反而让高川确信,眼前的一切感受和印象,全都不是真实的。自己的确是一个病人,但是,一直都在和病院合作的自己,对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在绝症晚期会是怎么样子,实在是太熟悉了。
镜子中的暗示,就像是仅仅听说了末日症候群患者的故事,却没有亲眼见过实际情况,凭空按照对方的讲述,利用想象进行加工后,所诞生的模样。
是的,只能说“十分相似”,但对于亲眼见识过,亲身经历着的人来说,却根本谈不上真实。
这是哥特少女做的吧。没有直接杀伤力,却能让人觉得恶心痛苦。对高川而言,这件事就是“小心眼”的证明。
不过,这可能是一个好消息。这种行为,也侧面说明了,对方的确并没有在这里杀死自己的意思。高川这么想着,如果自己可以走出去的话,说不定真的可以就这样走出去。
于是,高川收拾好心情。没有再去排斥那虚弱的感觉,他虽然觉得,这些暗示自己是一个病人的景象被看穿后就显得十分虚假,但是,如果完全视其为幻觉也是不行的。因为,这的确是建立在“自己正是一名晚期崩溃的末日症候群患者”这一病院现实基础上。这部分的真实,让自己无法完全逃脱这股力量的影响。
而虚弱,正是最真实的体现。
他一边感受着这种强烈的虚弱感,一想到过去的“高川”们竟然找得到办法暂且压制这种虚弱,让自己获得更多的行动能力,并在这种仿佛随时都会崩溃的状态下完成病院现实的行动,就觉得十分敬佩。
尤其是少年高川,似乎他完成了一次“作战”吧?似乎差一点就要找到桃乐丝的藏身之处了。义体的高川想起了桃乐丝曾经对他讲述的故事:因为察觉到“江”的不妥,才对少年高川做出了种种防范,即便如此,桃乐丝也差一点暴露,最后还是少年高川的病情复发,身体崩溃,才功亏一篑。
义体的高川在感受着当前的这份虚弱时,很难想象,当时的少年高川到底是如何做到那种强烈的进击的。
不过,正因为少年高川曾经做过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才让义体的高川觉得,如果现在的自己输给这种绝症的虚弱感,那就太丢“高川”的脸了。便有这么一种顽固的力量,让他哪怕要死掉,也绝对不会停下脚步。(未完待续。)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