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雾漩涡牵引平台所在的宙域范围没有留下半块尘埃,其构成物质和能量完全转化为另一种性质的存在,原有物性毁灭之后无法承载的资讯仍旧在传播,这是三仙岛所观测到的东西——在高川的视网膜屏幕中,乱码的洪流并没有因为这些敌人的覆灭而停息,但毫无疑问,仅就眼下可以确认的情况来判断,己方的胜利是毋庸置疑的。他感受到球状核心在三仙岛内部的“上升”,原本漆黑的视野也渐渐焕出淡暖的光芒,点线结构的图景依旧存在,以那宏大又复杂得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转,但整个图景表象也在渐渐脱离肉眼可以观测的范围。
高川猛然睁开眼睛,一种脱离梦境,无数实物包裹着自身的感觉涌入神经中,比起那光怪6离的景象,经过呼吸道的空气,在眼球中折返的光线,触碰肌肤而引神经电流的尘埃,包括味觉和嗅觉在内的五官,都有着与之前战斗时身处环境不同的饱满。
球状核心已经回到舰桥上,高川用肉眼确认了这一点,当然,即便战斗已经结束,他仍旧无法从十二天都神煞系统的主控系统圆盘上脱离,那些接驳义体的复杂管线就像是永久性焊接在他的体内。不过,通过意识让圆盘反转,让自己获得一个相当于“直立”的姿势还是可以的。
于是,高川将自己的身体连通圆盘一起反转过来。他可以看到自己脚下的区域呈现半透明状,在和三仙岛完成连接后就一直鲜有声息的将军、副官和政委都沉睡在半透明底盘下的“棺材”中,他们整个人都被一种似金属非金属的物质覆盖,只留下一个大概的人形。高川尝试和他们联络,但他们就和其他尚存的士兵们一样悄无声息,宛如死亡,宛如沉睡。
巨大的三仙岛从表面到内部的空间足以承载上亿人口,却只有千万人在其中沉睡,哪怕高川此时只能用肉眼看到舰桥部分区域,仍旧能够感受到无声息的死寂感充斥在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中。这里的人都是活着的,但是,他们注定将要死去——除非有一个无比伟力的神明来扭转末日,否则,所有人都要死去,这并非是几代人之后的结局,而就是眼下,快到连老年人都无法正常走到寿命的尽头,快到根本不需要一两年。
不,眼下的难关,倘若没有包括这些人的牺牲,就根本过不去。素体生命的袭击尚可以看做是一场磨练,让这支一成立就踏入战场,根本来不及验证可靠性的宇宙联合舰队在极低的受损率下完成了磨合。但是,在人类集体潜意识中的战斗,为了让纳粹中继器出现在物质态月球,三仙岛不得不用一种冷酷的方式点燃了一百万军人的生命。
在不到一秒的短暂时间里,永久消耗掉的这一百万人,正是这场战争将会和预想中一样残酷,乃至于比预想中还要残酷的证明。
眼下的一百多万人牺牲,不过是一道开胃菜而已。恐怕在强攻月球的战役中,死者数量会是有史以来的战争中最多的。对此,高川哪怕在明白了三仙岛的运转机制后,就已经有所心理准备,也仍旧会在那尽数恢复的感性中,感受到让自己难以呼吸的重量。
“预计在十二小时后重新回到地月系中轴线。”从舰队内部通讯网络中传来通知。
之前的遭遇战让舰队的航行方向和所处坐标偏离了预定轨道,而这个预定轨道是以地球和月球之间的直线位置为基础的,随着地球的自转,月球的公转,这根轴线也在不断旋转,舰队看似一直朝所谓的“月球正面”行进,但其航行轨迹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弧线。在正常情况下,只要准备充分,并不需要以这条直线轴为基础规定航向,但是,为了在诸如中继器之类的神秘力量的干涉下,尽可能保持一个恒定的参照物,才确定了这根中轴线——尽管高川无法理解,但是,从资料中的简介来看,似乎是联合国的科学家们从理论数学而非是理论物理上,完成了这个参照系统。
“从人类已知的数学体系出,在不过地月系的行星系统中,以这根中轴线为基础的参照系是所有具备可操作性的参照系中最稳定的。”——这是资料中的原话,但说实在的,从病院现实的角度去考虑这句话的真实性,就不得不让人感到忧虑。如今存在于末日幻境中的人格,包括作为最初基础构成的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格,以及随后不断分裂生成的人格,其中拥有“地球上最有智慧的科学家”的因子吗?
换句话来说,如果变成末日症候群患者的人存在各种高精尖的科学研究者,那么,在末日幻境中听到这些科学判断,才让人觉得有可信度。反过来说,“末日幻境中的科学理论是直指世界本质的科学理论”的说法才更像是一个笑话。
即便如此,高川仍旧不会嘲笑这些科学理论,以及遵循这些科学理论去努力的人们。因为在“存在即合理”的前提下,任何生在末日幻境中,看似最虚幻的现象,其也必然是某种真相的体现。在高川的认知中,完全虚构,完全不存在真实基础的“虚假”是不存在的。
因此,无论从病院现实的角度来观测末日幻境中的“科学”,会让人觉得多么荒谬,高川也仍旧会尝试去相信,这些“科学”也许不那么万能,却一定不是“无能”。正如他会在“病毒”那无法观测的恐怖中,在神秘包围了自己所认知的“世界”时,也仍旧去相信桃乐丝和系色所主导的看似更加“科学”的计划所具备的可能性。
哪怕他自身的认知和学识,已经无法让他分辨,到底哪部分是“科学”,哪部分是“神秘”了。在义体高川的眼中,从末日幻境到病院现实,到处都是未知之物,它们就像是病毒,像是灰尘,像是清晨的露水和夕阳下的晚霞,伴随着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和眨眼,既有存在于自己的观测中。在这无比庞大而复杂的未知中,“已知”已经变得无比脆弱,处处是裂缝和漏洞,仿佛只要自己稍稍再思考一下,这些已知就会猛然碎裂,用已知之物来武装的自我,将彻底堕入那未知之中,完全看不到光明。
思考是可怕的,当意识到未知的庞大时,基于已知的思考是恐怖的。
高川早已经体验到了这种恐怖,在这恐怖面前,他无从躲藏。恐惧无时无刻不在试图蛀穿他的自我认知,而迫使他不得不从哲学层面去填补这些蛀穿的空洞,以确保自我仍旧可以存在。
每一次思考都是下意识的,每一份恐惧都是如蛆附骨,每一种沉默都是为了能够继续战斗下去。
高川的身体固定在圆盘上,宛如被献祭之物,他的双眼透过三仙岛观测着月球,那巨大而无法描述的轮廓正在月球背面浮现。已经回到地月中轴的舰队以正常的方式,无法观测到月球永远背对地球的一侧,但是,在这支舰队中,不仅仅是三仙岛拥有独特的观测能力,翡翠天盘更是专精于定位,本身就是一个神秘性极高的观测装置。
哪怕已经打退了一波敌人的狙击,企业号也仍旧没有让三仙岛断开和翡翠天盘的连接。高川从三仙岛反馈到视网膜屏幕中的数据判断,企业号内部活动的重心根本就没有放在翡翠天盘这一神秘装置上,交出翡翠天盘的使用权更像是在为另一个秘密行动打掩护,理所当然的,高川可以想象企业号宁愿放弃船舰成员也要抢回的所谓“动力机组”。
高川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向六舰联合确认最初和奋进号连接的计划的详情。当初想要打造“七舰联合”,用于连接彼此的构造有三分之一是由企业号提供的。而因为企业号的出错而崩溃的原七舰联合结构,大部分也来自于企业号的构想——也许可以判断,是企业号从构想层面就生了错误,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许企业号最初提供的那部分结构,并不是用来完成“七舰联合”的,而是试图从“七舰联合”中获得什么。
至于企业号到底有没有获得什么,又到底获得了什么,就是其他人所不知晓的了。
然而,即便有所疑虑,宇宙联合实验舰队也无法用集体的意见去逼迫企业号公开自己的秘密,这不仅仅是联合国组建这支舰队的底线,也同样得到其它船舰的认可,因为,分由不同国家兴建的船舰,无论哪一个都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小时标准航宙域内没有异常反应。”常规的报告准时响起。所谓的“一小时标准航”其实是一个临时用于这次战役的长度单位,代表宇宙联合实验舰队在预先设置的航标准中,直线航行一个小时的距离。当然,这个长度单位的设立原因,也和地月中轴线航道的设立原因类似,为了尽可能避免神秘力量的干扰——不可能永远有效,但是,可以确保在大多数情况下,在大多数时间里,是可以信任的。
人类的智慧需要标准,从结绳记事开始,人们开始使用参照物体系,并自觉划分标准,不依赖这些东西,而完全依赖“某种不以人自体本身以及人所认知之物为基础的直觉”来认知事物,就像是最荒谬的谎言。
只有确定了参照和标准,人们才能够通过数学从理论上去拓展自己的视野,去认知那过人的身体极限的事物。然而,在中继器面前,这些在人类印象中是“不可动摇的标准”的事物,也会生理论上所不可能生的变化。
对人类来说,那就是最极端最恶劣的情况。完全陷入未知之中,所有用于认知事物的基础,所有用于解析事物现象的立足点,都遭到了根本性的倾覆的话,“人类的智慧”就只能宣告完蛋了。
好在,敌人似乎没有做到这种程度——虽然用“干涉世界线”的类似手段,完成了只存在于理论,只能用另一台中继器才能捕捉到蛛丝马迹的攻击,但是,“干涉世界线”这么一个情况,仍旧属于人类可以理解的范围——人们无法理解中继器是如何做到的,但并不妨碍他们认可“有一种攻击可以造成时间和空间范围内的大规模变化”这一情况的存在。
毕竟,人们也总是想象着,自己可以操纵历史,改变时空,就连“世界线理论”也是由人类自己提出来的。
人类要防备的是人类可以想象的情况,而对人类无法想象的情况束手无策。
舰队观测航线四周,高川观测月球背面,都是为了在尽可能的范围内,确认前一种情况。
每隔一个小时,关于航线状况的报告都会在内部通讯网络中播报。然而,宇宙是如此的平静,平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如果敌人蜂拥而来,那倒是可以理解,然而,在素体生命进行了一次狙击后,就没有了新的攻击预兆。不能认为这是敌人对舰队展现出的武力感到恐惧和退避,而必须根据经验做最坏的打算——
“献祭仪式可能已经开始了。”高川凝重地说。
“怎么可能?在哪里?”来自其他船舰的声音问到。
“在地球上。”高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这个可能性:“舰队离开地球,就意味着地球上很可能已经不存在同等程度的威胁——所以,在我们向月球进的时候,敌人会加大对地球的攻击力度。之前对舰队的攻击和拦截,都是为了确认舰队的强大是真是假。大概敌人会认为,以舰队目前所体现出来的力量,地球上没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成立第二支。”
“很不幸,他们猜对了。”一个声音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它们之前持续给予压力而没有动全球范围总攻的原因,就是因为有我们这支舰队的存在。”
“我就知道,它们一直都很忌讳三仙岛,所以才没有直接开辟亚洲战场。”另一个声音说:“不过,在登上这艘船舰前,在知晓这支舰队的存在前,我也是以为敌人的力量不足以开辟亚洲战场,再加上历史因素,才着重进攻其他大洲,并露出一副被迫陷入持久战的样子。”
“那么,如今的情况反而明了,它们进攻它们的,我们进攻我们的,谁最先攻下对方的大本营,谁就赢。”内部通讯网络的声音们总结到。(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