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江的样子、穿着和散出来独特味道,都和锉刀脑海中那如梦魇般的记忆没有什么差别。 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在昏迷之前又生了什么,她全都记得,又全都无法记得清楚。一种模糊的感觉,一种朦胧的思绪,一种恐惧和逃离的情绪,缠绕在自己那无助的灵魂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表现得如此脆弱。锉刀感觉自己那安心的表情,那坚硬的肌肉,那平静的面容,那松了一口气般的表现,全都是伪装,是在掩饰自己内心深处蠢动的抗拒和不安。
锉刀觉得自己十分清楚眼下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仅仅是自己不愿意去想起来,那个恐怖的想法在头顶上方盘旋,而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它。秘密,更深的秘密,黑幕,更深的黑幕,那仿佛只要下定决心去窥视,就一定可以看到的轮廓,已经就在自己的眼前,而自己却觉得“闭上眼睛”才是最理想的情况。
在近江的凝视中,锉刀只觉得坐立不安,有一种要上刑场的感觉——但是,另一方面,她并没有从近江身上感受到恶意。近江对她说话,但锉刀没听清对方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她的脑海中晃过走火和牧羊犬等熟人战友的音容,但很快就被一种来自于内心深处的迷雾遮住,让她本能不去想这些人的情况。
神秘专家的直觉已经让她度过无数难关,这也让锉刀愿意相信,制止自己去想这些东西的本能和直觉,正是为了拯救自己——尽管,她并不愿意完全放弃思考。
近江又说了什么,但在锉刀的聆听中,从房门外传来的声音是如此的青涩,也比近江的声音更有存在感。锉刀觉得那声音像是在朗诵什么,像是在低沉地歌唱,像是在娓娓地述说,却无法让人分析出,这个声音是在对什么东西说话,只是觉得,必然不是自言自语。
那古怪的,不自然的,让人浮想联翩的声音,并不是毫无内容,但那内容也绝非是正常人可以听懂的,乃至于就连音和文句结构都不是锉刀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要说这个吟诵声带来的熟悉感,反倒可以拿末日真理教的祈祷做对比,只是,哪怕恐怖如同毒蛇一样啃噬着锉刀的心灵,也没有任何直觉感受,让她觉得是有一个末日真理教教徒在那里祈祷。
近江转身就走,锉刀下意识跟随其后,走出房门,看到的风景绝非她所想象的那样,是什么宏大的景象,没有扭曲又乎常识的构造体,也没有常识中用“宽阔”来描述的空间,没有造型特殊的设备,也在一定程度上,并不具备想象中那诡异怪诞的气氛——之前呆在房间里听到的声音是如此的古怪,让人觉得不正常,但来到这里后,那声音就变得清新起来,就像是声音经过了被房门隔开的空间,就产生了某种性质上的异变。
这里仍旧是一个房间,装修得就像是一个正常的厅室,说是“客厅”也不尽然,尽管没有造型怪异的摆设,却在寻常可见的家具摆设外还陈列了许多无法辨别功能的工具和设备,造型全都倾向于方正和圆形。正是这些器物的堆叠,让观察者的目光无法遍及室内的每一个角落,进而无法准确评估整个房间的大小——比自己之前所在的房间大,锉刀只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印象。
在这个房间里有进食和休息的地方,不过那些不知道具体功能,不像是寻常家具的器物,那时明时暗,宛如流动一样的灯光,也同样给人一种“在这里正在进行某种研究”的感觉。就像是把实验室和居室用粗暴的方式揉成一团,让人对这片空间所承担的功能感到困惑。
出声音的女高中生就坐在沙上,锉刀也认识,对方不仅仅是女高中生的年纪,而且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爆之前,也是名副其实的女高中生。只是在战争爆之后,因为其在机缘巧合下接触过神秘,最终成为了网络球的一个重要分支队伍“魔法少女十字军”的核心人员。不过,要说“魔法少女十字军”完全隶属网络球也不尽然,“十字军”这个名头在不列颠这个国家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冠上的。
“魔法少女十字军”在成立之初,就带有不列颠政府和不列颠皇室的成份,不过,事到如今,这个稚嫩的神秘组织到底具备何种复杂的构造,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够保有自我意识的人,还能够自由活动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没有人,就无法构成组织和社会,这个世界的人类社会在一定意义上,已经算是彻底崩溃了。没有中继器庇护的组织和组织成份,都已经暂时失去了活性。
能够在这个地方看到“魔法少女十字军”名义上的头儿,这个叫做“小圆”的女高中生,锉刀反倒有些惊讶。她虽然无法说出口,无法具体描述那仿佛是下意识避开的真相,但是,锉刀十分清楚,自己知道真相,知道近江在谋划什么,乃至于,一回想起“时间机器”这个名字就让她的脑仁隐隐作痛。魔法少女小圆既然出现在近江的地盘上,十有**就是和“时间机器”有关,如此简单的推论,锉刀也还是可以进行思考的——即便如此,她无法去更深入地思索,找出证明这个推论的完整逻辑和证据,有这么一种直觉阻止她这么做,就像是在警告着她,任何深入的思考,在眼下的状况中,都只会给自己带来更大的创伤。
魔法少女小圆,近江、桃乐丝……还有自己,锉刀环顾了肉眼可见的范围,除了自己之外,其他人都围着一张桌子,坐在沙上。近江和桃乐丝坐在两侧,中间是魔法少女小圆,而这位魔法少女中的佼佼者,正捧着看样子是打印出来的稿件,读出里面的内容——她皱着眉头,不仅仅是声音和在之前的房间中里听起来不太一样,就连节奏也很糟糕,远没有在之前的房间里听到时那么流利。
锉刀感到惊讶,仅仅是隔着一扇门的距离,聆听到的声音竟然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印象上的差异——如果不是空间有问题,就是魔法少女小圆阅读的这份稿件有问题,神秘专家所特有的直觉如此告诉锉刀。
魔法少女小圆磕磕绊绊地阅读着,锉刀觉得自己渐渐可以听懂里面的每一个词语,但是,这些词语串联在一起时,内容就变得毫无意义,只给人一种混乱的,让舌头和脑筋全都打结的感觉。锉刀甚至无法感受到读取这些内容的意义所在——是的,锉刀的直觉告诉她,魔法少女小圆正在做的,是一件毫无意义,甚至连“玩笑”都谈不上的事情。
可是,既然她在这里,做着这样的事情,在道理上不应该是毫无意义的。巨大的矛盾感,让锉刀又不由得捏了捏鼻梁,她感到一种自意识身处的疲劳,正在向每一处细胞蔓延,自己之所以还没有倒下,仅仅是因为“不想在这里倒下”这样的倔强在支撑着自己。
锉刀没有打扰小圆,但在她坐下后不一会,小圆就停止朗读,不是因为她意识到锉刀的到来,而仅仅是因为她读不下去了——这份稿件里的内容,让身为阅读者的她都一头雾水,就像是江无数的单子单词毫无逻辑的堆在一起,另一方面,倘若深究的话,似乎在音韵上又隐含着某种逻辑,那种比“浅尝而止”还要轻浅的触碰,让人有一种隔着鞋子瘙痒的感觉。
小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念这份稿件,她参与这次私会,是因为听说“时间机器”的运作需要她的许愿——可怕的冲击席卷了世界各地,她亲眼目睹了许许多多人在这场冲击中丧命,失去意识,倒下后就再也没爬起来,亦或者爬起来了也宛如一具行尸走肉,世界已然崩溃,没有意识的人形,无法重新构建常识中的社会形态。在小圆的眼中,这就是比自己所有想象中的末日都要震撼的末日景象。
“要让世界变回原样,就必须使用时间机器。”这样的说法在此时看来,格外有说服力。因为小圆自己根本无法想象,除了让时间倒流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挽回眼前境况的方法。
正因为“时间机器”是她唯一似乎可以理解的拯救世界的方法,所以,才表现得比这里的任何人都要焦急。如果可以的话,当然是“按下开关,让时间机器启动,然后自己许愿世界恢复原状”这么简单的流程就好——小圆起初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在那之前,她得到的却是这么一份让人觉得无法理解,没有意义的稿件。
“还要读下去吗?”小圆的脸上写满了困扰和焦躁,锉刀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还只是孩子,哪怕接触了“魔法少女”的神秘力量,也没有改变她身为女高中生的稚嫩一面。
“你要进行的许愿不是简单的许愿,而必须对时间机器造成足够的影响。”桃乐丝话了,虽然话题很严肃,但她的小动作却显得大大咧咧,完全没有严肃的味道,“这份稿件的内容没有意义,但在诵读的时候,去能利用‘诵读这些无意义内容’的行为本身去改造和强化意识层面,进而让你的许愿可以成功与时间机器接洽。”
“真的吗?”小圆看向桃乐丝的眼神带有些许疑虑,通过行为去干涉心理,在小圆的认知中,是一个虽然听说过,但无论听说了几次都仍旧觉得很不可思议的事情。自己之所以还能够坚持继续诵读稿件里的内容,正是因为这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以及强烈地想要做点什么的决心。可是,那曾经坚固的决心,那追逐着不可思议的意志,都在不知道多少次的重复诵读后渐渐被消磨。
而在锉刀的眼中,桃乐丝的解释与其说正经八百,不如说像是在戏弄魔法少女小圆——她并不想去纠正什么,因为她十分清楚,这种感觉应该不是完全正确的,魔法少年小圆诵读稿件内容并不是毫无意义——而仅仅是眼下看来毫无意义而已,这个意义很可能将会延续到未来的某一刻,为那一刻的爆做下充分的准备。
“如果你觉得足够了,那么,我们立刻开始也未曾不可。”近江平静地说:“机会只有一次,如果失败了,则万事皆休,所以,我希望你能够按照自己的感觉来进行——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魔法少女小圆听到近江这么说,一如锉刀所料,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而沉重。锉刀知道这是为什么,哪怕是自己看起来无意义的事情,但如果被证明性质上十分重要的话,当然不会想要投机取巧。
小圆不想失败,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失败,那巨大的压力从一开始就已经在她的肩膀上。
魔法少女小圆咬着牙关,将稿件恢复到第一页,再一次去仔细阅读。
小圆的表情是如此认真,痛苦和执着的神采,同时出现在她的眉宇间,锉刀即便不去看她的眼睛,也能深切从中感受到她心中所祈求的东西,和对祈求这个形式本身的在意。她就像是大多数学生一样,会将一个行为中的某个特殊形式,当作这个行为本身来对待。对形式的追求,要比对行为本质的追求更优先——而这在神秘专家锉刀的眼中,也正是献祭仪式的一种表现。
于是,锉刀明白过来,眼前正在生的,是一场精神层面的献祭仪式,而小圆自己就是祭品——这个女高中生并不知道,她正在献祭自己。
锉刀好几次想要打断小圆的诵读,但是,更强烈的本能阻止了她的这份感性,她十分清楚,阻止小圆并不能让事情变好——小圆自己也不愿意停下来,她是个笨蛋,正因为是笨蛋,所以反而可以直觉感受到更加本质的好坏,她不懂得大道理,也不明白桃乐丝和近江在做的事情,但她感觉到了,如果自己不做现在的事情,就没有任何机会再去做点什么了,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剩下的唯有“祈愿”。
祈祷吧,祈愿吧,祈福吧,将所有的美好,都寄托在自己竭尽全力后的许愿中,让那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得以重新塑造出来。
“……达标了。”近江的目光落在近侧一排正逐一变成绿色的指示灯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