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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 似曾相识的世界

世界装满了水,那是大海。瓶子里装满了水,那也是大海。他漂流于装在瓶子中的大海中,追逐着海面上那希望的亮光。波光粼粼,美轮美奂,就像是月色照入了深海中,在他的身边也有看不见的鱼群珊瑚美景徜徉着,而他却只是向上浮去,一个巨大的强烈的根本无法容纳其它念头的冲动,让他挣扎着上浮。

他向海面的波光伸出手,十米,八米,七米……两米,一米,终于冲出了海面。然而,一直披洒在海面上,如今披落在他身上的光,竟然是红色的。

鲜红的红色,深邃的红色,不洁不详的红色,充满了人所无法理解的恶意。

光是从上方照落,但是上方并不是他所想象的天幕——根本就不存在天幕,也不存在星星、太阳和月亮,同时也没有其它想象中的光源,那只是一个宽广如天幕的“面”,无法形容这个“面”,说是平面肯定不正确,说是有一个具体的轮廓也不正确,感觉不到体积和形状,那只是存在着,遮盖了目及的整片天空。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飘浮着的大海,只是装在一个巨大瓶子中的水。而光源,正是那个如同天幕的“面”上正在大大睁着的“眼睛”——和寻常可见的“眼睛”,和正常的想象中的“眼睛”都不一样,只是在看到它的时候,心中只觉得那是一只“眼睛”。

眼睛从瓶口窥视下来,那鲜红如血的不详之光,便是这只眼睛的“目光”。

充满了恶意的目光,充满了恶意的注视。无法理解的恶意,比那无法理解的宛如天幕的“面”还要让人颤栗恐惧。

事先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一幕,但是,假设事先想到了,这个时候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还是疯狂吗?还会尖叫吗?

大概是的。

高川已经无法可想,巨大的冲击以他未曾体验过的汹涌拍打着他的灵魂,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在尖叫了。

“啊啊啊啊——”疯狂的尖叫,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也会发出这般疯狂又惨烈的尖叫声。

他已经无法梳理自己内心疯狂卷动的情绪到底是什么,那被压倒在恐惧之后的思绪到底又是些什么。甚至于,已经无法去分析这一幕到底是意味着“胜利”还是“失败”。

在那无可排解的恐惧之余,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宛如疯子一样对自己说:我抵达了,我抵达了,我抵达了,我抵达了……

我抵达了奇迹。

只是奇迹并不让人喜悦,也不是所有人曾经想象的那样。

说到底,奇迹不就是“极难做到的,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现在的,的确是“不同寻常”。

……

有人在推肩膀,高川在一阵心脏停止跳动的惊悸中用力睁开眼睛。只有在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察觉自己做了一个噩梦,他无法忘记那个瓶子中的大海,瓶子外的恶意之眼,以及沉浮在大海中疯狂尖叫的自己。他觉得自己是真的疯了,因为那样的尖叫是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会做的事情,只有疯了的自己,无法自控的自己,才会发出那样的尖叫。但是,睁开眼睛,便宛如从噩梦中醒来,再回顾噩梦,虽然仍旧惊悚,让人背脊发凉,无法遗忘那深深的恐惧,可是,那荒谬的景象,那恶意的轮廓,全都变得不再清晰,反而让人无法找到那让自己变得疯狂的具体因素了——就像是,虽然是荒谬的,但也就如此而已,虽然是恶意的,但也就如此而已,虽然是让人恐惧的,但也就如此而已,并不严重到让自己这么失态。

即便如此,心脏仿佛停止,喘不过气来,背脊额头满是冷汗,这些生理反应却依旧强烈。高川就像是憋了几万年的气般,深深地扯着呼吸,然后反应过来,有人将自己从那个噩梦中唤醒——不,他猛然又如同从刚睡醒的懵懂中,再一次清醒过来: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是谁。

自己是高川,是义体化的高川,是执行超级高川计划的阶段性高川,是执行桃乐丝和系色的计划的义体高川。自己,不应该在这里睡着,不,说到底,“睡着”对义体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任何一次“做梦”,尤其是“做噩梦”都是一种预兆,必然是某种神秘力量于冥冥中的干涉。

并且,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从过去到现在,贯穿那场“瓶中之海”的噩梦,直到此时此刻,自己都在执行一个明确的目标。

将自己所能感受到的,以及所能记起来的一切,都以一条逻辑贯穿起来,那么,就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眼下的情况无论是怎样,都是“奇迹”之后,亦或者就是“奇迹”本身。是“程式”的作用,将自己推入这个景况中。

那么,眼前的景况是什么样子呢?

义体高川下意识用意志去启动“脑硬体”、“视网膜屏幕”和“义体所有的观测系统”,然而,没有任何回应,就像是自己发了疯,才臆造出这些不明所以的鬼东西。映入眼帘的,是再正常不过的寻常人的视角,没有任何仪器和数据化的冰冷,一切都是鲜艳生动的,却又是极度片面的。用以接受信息的不是探测器,不是视网膜屏幕,而就是“眼球”、“鼻子”、“耳朵”、“肌肤”等等肉体部分,这些也是生动、温暖、真实而脆弱的。

心脏在跳动,可以看到手腕上青色的静脉,气味是如此的真实,又是如此的模糊,所有的好的味道和坏的味道,很难分出清晰的层次和类型,也很难直接分析出到底是如何之好和如何之坏,所有的信息都混淆在一起,一囫囵就涌入到大脑中。大脑没有脑硬体的辅助,也无法进行更深层次的分析,无法得出更加细致化的结论,同时也失去了辅助用的知识信息,只有那可怜的记忆存储的大脑,连脑硬体百分之一的效率都无法达到。

大多数知识储备都消失了,身体能力也大幅度衰弱了,观测能力蜕化到了只会让人茫然的程度,所有这一切变化都极度让人难以忍受。心脏的急剧跳动,难以平复的呼吸,无法管理的内脏活动,无法约束的神经反射,这一切,都在揭示着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仿佛从未接触过神秘,也未曾拥有神秘力量的“高川”。

义体高川,不,此时只能自称“高川”了。他想着,心中的滋味当然是五味陈杂的,然而,这样的变化却又意味着自己的确身处于某种异常中,这种异常或许从某个角度,正意味着“计划正在进行中”,所有的困难,所有的疯狂,所有的弱小和所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全部都是“计划通行”的结果。

那么,“江”在哪?

这么想到,高川突然又想起来了,是有人推了他的肩膀,将他从“噩梦”中“唤醒”。那么,那个人在哪?

他猛然四顾寻找,立刻就发现一个眼熟的学生坐在旁侧的桌子上,笑嘻嘻地看过来,就像是他一直在看着——“太搞笑了,高川,到底做了什么梦啊?”他这般说着,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刚刚醒过来,还处于懵懂中的笨蛋。

高川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教室”,眼前的学生是“同学”,是一个和自己一样大的男生,而自己,也绝非是上了大学的“青年”,而是一个尚未成年的高中生而已。有信息天然就从脑海中浮现:如今的自己只有十七岁,是这所学校里的优等生和班级干部。

正在戏谑自己的男同学也是自己熟识,因为他就坐在后桌,是班级里的“好朋友”,但是,名字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了。

而所有这一切关于此时的自己的信息,都让高川有一种莫名其妙又极度深刻的熟悉感。在他的记忆中,自己绝对不是在这所高中上学的,但是,关于这所高中的信息又是如此的详细,正如同在学校里呆了两年的学生干部所能了解的那般。

自己的记忆,就像是分裂了一样,但是,又似乎正在融成一片,诡异而模糊。

“我……我到底是……”高川没能及时回应这个好朋友的笑谈,只是呆愣在那里。

“还没醒?你睡得也太深了吧,真少见。”男同学有些疑惑,“喂,没事吧?身体不舒服?”

“不……我……只是……”高川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一切反应都是僵硬的,太多的念头涌上来,让他不由自主地揉了揉太阳穴。眼前的一切是“正常”的,但因为“正常”,所以才是“怪异”的,这么说,不知情者肯定是无法理解的吧,但是,高川正是这样的感受。

“我只是有些累,我想再躺一下。”高川顿了顿,选择了这么说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一个人安静地消化眼前这一切。

“哦……”男同学也没什么抗拒,只是仍旧有些忧心,看了高川一眼,说:“那你就躺吧,如果真不舒服就早退好了,对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叫我。”这般说着,再端详了一下高川的脸色,这才向教室后门走去。

高川的身体放松下来,爬在自己的课桌上。现在他又发现了一点,虽然学校是不同的,但自己身下的课桌椅样式却是相同的,尺寸、大小、形状、倾斜度、乃至于上面的刻痕等等细节,全都熟悉无比,从记忆和感受的深处重新翻了出来。

没错了,自己高中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在教室里,使用这张课桌椅,和班里的每一个同学都熟悉,是师生严重的优等生,理所当然地从高中一年级开始就是班级干部——幼稚园、小学、初中一路过来,也全是团体中的领头羊和发话人之一。

然而,自己是义体高川,自己最熟悉的事物,都是从义体化改造完成之后开始的,那么,义体化之前的自己是怎样的呢?似乎此时此刻便得到解释,就是现在自己感觉到的样子:一个正常的身体,一份普通优等生的学业经历。

自己没有“死亡”,只是,就像是回到了一个自己早已经忘记的过去,又像是自己未曾经历过,却到处都充满了既视感的过去。

那么,在这么一个熟悉、正常却又极度诡异的“过去”,“江”又在哪里?

这一切,都是“江”造成的吗?是“程式”执行的结果吗?亦或者是两者的共同作用?也只能如此认为了。高川什么都没有忘记,但也什么都记不清楚,唯有噩梦中残留下来的疯狂和恐惧,以及自己突破这份疯狂和恐惧的心意是清晰而顽固的。

他现在,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不管眼前周遭是怎样的境况,始终都有一个明确的目标:找到“江”。

一切都是困难的,神秘似乎已经不存在于自己体内了,曾经拥有的那可怕的力量也已经消失,自己就如同一个凡夫俗子,但是,这种困难对比起“高川”所经历过的一切,以及为了来到这里,那些人所付出的一切,却又不算得什么——在神秘专家的人生里,诸如此类让人绝望的困难比比皆是,一直都存在。

面对困难,想方设法排除困难,达成目标,而不是去想自己有多困难,这才是神秘专家的做法。

高川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了,那宛如刚从噩梦中惊醒的浑浑噩噩,正在被更加坚硬粗大的神经排解,他拿起课本,就如同习惯性的那样,翻阅着,等待上课,和同学交流,等待下课,直到放学。一个他人眼中的“优等生”会做的所有事情,对他而言全都是习以为常,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不是“困难”,不是“让人吃惊”,不是让人“排挤”或“妒嫉”,而只是惯性,是不需要去想“是否真的优秀”的正常生活而已。

按照优等生的方式做好每一件学生该做的事情,包括提出问题,流畅且正确地解开习题,解决班级事务,组织各种活动,引导秩序,对他人而言或许是无聊的,是有难度的,但是,对他而言,就只是“喝水呼吸”一样单纯而简单。

是的,喝水呼吸一样自然又简单,没有难度,毋宁说,生活就是这样。

早上到校,上课,下课,放学。

而在这些一成不变的日常中,高川试图用自己那对怪异的敏感找寻着异常的,不容于这般平凡学校日常的动静。

自己来到这里,不可能就被这样放置,也不允许什么都不去做。

时间没有意义,地方没有意义,和什么人接触也没有意义——直到找到异常为止,高川的社交是如常的,内心却是不同寻常的。

似乎注定了一定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这一天,后桌的“好朋友”在下课后前来搭话:

“高川,还记得旧厕所吗?”他这么问到。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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