畀又做梦了。在梦中,她和素体生命战斗,竭尽全力,却没有取得理想的成果,敌人的强大毋庸置疑,而自己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可以打破对方防御的方法。这场战斗是无力的,虚弱的,无论斗志多么昂扬,无论是否打心底想要更强更快,那种虚弱的感觉始终贯穿全身。畀失败了,被打倒了,四肢被素体生命贯穿,整个人被抬起来,不知道会被搬到什么地方。天空陡然间阴暗下来,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宛如要覆盖整个区域上空的巨大脑袋,那也是素体生命,但是,正因为这颗脑袋太大了,所以,让人无法想象它的身体有多大,甚至觉得这个素体生命怪异得就只剩下这颗脑袋而已。
巨大的脑袋充满了喻意,让人联想起许多关于“首脑”的意义,但是,畀无法肯定,眼前这个巨大的素体生命就是素体生命们的首脑。即便如此,这颗脑袋主持着素体生命下一步的活动,张开同样巨大的嘴巴,将畀和与她交战的素体生命一行全都吞了下去。
这个梦是如此的逼真,是如此的深刻,是如此的可怕,让畀迫切想要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她奋力睁开了眼睛,梦中的记忆迅速变得模糊,而大脑则在迅速清醒,几乎不到一秒的时间,畀就彻底清醒过来了,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束缚感和痛楚。
她立刻就察觉到,自己真的受了重伤,并且被固定在一个平台上。先不提自己的身体状态如何,光是这个平台就是她未曾见过的样式。平台漂浮着,宛如一个三米长的棺材,但是,她没有躺在棺材内部,而是躺在板盖上。她可以听到从平台内部发出的宛如齿轮、杠杆和蒸汽剧烈运作的声响,可以感受到同样从内部散发出来的热量。平台的质地是如此的坚硬,看色泽明显就是构造体材质,然而,和一般常见的构造体不同,平台构造体的表面不是光滑的,而是用某种方法雕刻了复杂的花纹、浮雕和方块状的文字,充满了一种异域的另类文化气息,并足以让畀联想到,这便是素体生命的文化。
平台上的修饰充满了庄严的仪式感,但同时也充满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怕,它所启发的所有思想都是负面的,足以让人在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平台非是善物。畀当然也不觉得自己的处境会更好。
她有些记不起梦中的事情了,但是,在打量这个平台的时候,她又深深觉得,那绝对不是梦境,而是一种事实的映射——自己的确失败了,才落得个如今的下场。她的四肢被死灰色的,仿佛就要生锈的钉子扎穿,牢牢固定在台面上,但是,上半截身体可以稍微向上仰一下。似乎没有人察觉到她的这个小动作,让得以从更清晰的角度,将自己身边的状况逐一判断。
没有人阻止她,而她也在观察之后,放弃了挣脱的想法。对方的囚禁很直接,也很难破解。在大多数情况下,畀觉得自己无法解决现在自身上的事情。
更何况,即便挣脱了囚禁,她的四肢也已经受损严重,肯定没有素体生命跑得那么快,被追上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畀现在想知道的是,这些素体生命究竟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究竟要做什么。平台悬浮离地三十厘米左右,这个距离并没有实际测量过,也无法真正看到,而是推测出来的。周遭至少有一百多个素体生命,排成蜿蜒的队伍,沿着一条狭小的路径前进。这些素体生命面容死板,宛如面具,尽管这些“面具”在细节上有所不同,但是,其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一致的,它们的身高体格也有很大的诧异,矮的看似孩子,然而,畀却知道,素体生命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孩子。
这些素体生命的身上穿有铠甲式的武装,但是,它们在行进中念诵的东西,虽然听不懂,但发音却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和外表那坚硬的铠甲不同,是一种柔软的恐怖。畀不知道素体生命是不是一直都是这副样子,它们比她所见过的素体生命更加“朴素”,就如同人类中的苦行僧一般。
畀看着上空,这个方向是她看得最轻松的方向,而上空的模样已经彻底证明,自己已经不在最后记忆中自己曾经所在的那个区域了。这里没有独特的特征,以表明这里是统治局的哪一个区域。但是,上百体的素体生命出现在这里,也同样是前所未见的,这是否意味着,这个区域正是素体生命的大本营呢?
畀又尝试挣扎了一下,但仍旧失败了。她有些气馁,虽然气馁,但又觉得自己是可以很快振作起来的,因为在过去都是这样,没少碰到自己无法解决的无奈事情,但这些事情总会过去。但是,她无法肯定,自己会多快振作起来,哪怕在理性上可以对现况思考剖析得很清楚,然而,阻止自己变得更加冷静从容的,并非是理性。
灰烬在她的视野尽头如同鹅毛大雪一样降下,但在这群素体生命行走的地方,却一点儿都没沾染上。这些素体生命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她尝试呼唤“莎”和席森神父,却没有任何回音,所有的信号都已经中断了——虽然如此,但正因为之前也是一样,所以倒是没有受到什么打击。
素体生命的声音充满了节奏,谈不上整齐,但在此起彼伏中,却犹如一组乐器演奏着起伏的旋律,这声音让畀感到恐惧,但不可思议的是,在恐惧的背后,却又有一种让她不至于发狂的清冷寂静。畀觉得这些素体生命肯定发觉自己已经醒来了,因为在这份寂静中,任何动静都是易于察觉的。
素体生命的队伍在向下行进,大致路线呈螺旋状,而周遭的事物越是向下排列,就越是显得巨大。畀觉得自己一行就像是小人来到了巨人国里,那宏大又怪诞的风格,让人目不暇接,只觉得自己仿佛可以理解其中的韵味,但实际想想,又其实没有得到什么启示。
畀在这里可以做的事情,就只有观察和思考而已,她十分清楚,如果没有机会让自己付之行动,自己脑袋里的这些想法就没有转变为现实的可能。
她希望,能够有人来帮忙。
队伍转了一圈又一圈,这个螺旋下降的道路是如此的漫长,畀好几次睁眼闭眼,而素体生命则一脸的无动于衷。
不知道过了多久,队伍突然有了一些变化,畀不知道具体是怎样的,但是,行进的速度明显有了改变,而这些素体生命吟诵的节奏,也微妙地产生了一些区别。似乎是音调,似乎是音节,似乎是频率,它们不需要呼吸,发出的声音也是机械化的,要不就是电子音,畀甚至觉得,它们根本就不是用“喉咙”发出声音的,哪怕它们的个体造型宛如人类。
零碎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尖锐起来,突然拔高的频率震动,让畀的耳膜刺痛,脑袋也一阵晕眩。霎时间,素体生命队伍之外的街道、地面和建筑纷纷颤抖起来,本来坚硬的构造体材质,此时就如同果冻一样摇晃,畀用力抬起一些上半身,顿时看到了半透明的冲击,向着一个方向,涵盖了巨大的范围,如同浪潮般涌去。
而在这股冲击浪潮的前方,一道身影高速对冲而来,走得路线十分怪异,有时是直线,有时是弧线,仿佛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若将之画出来,就如同凌乱的涂鸦。这个身影移动的速度是如此之快,畀根本就看不清楚,只觉得是一条隐约的线段在延长,在关注其中一条路线的时候,对方已经拐到了另一条路线上。
然而,无论这个身影的移动路线多么诡异,其移动范围都被素体生命队伍联手激发的冲击波覆盖了。畀不觉得对方可以逃脱,一个个酥软得如同果冻一样的建筑就如同多米诺骨牌的倒塌,已经蔓延到那个身影的脚下了。
下一个眨眼,那个身影就彻底从畀的视野中消失了。畀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但似乎已经被素体生命们消灭了。最初她还指望着是援军,但是,哪怕是援军,对上这支上百人的素体生命队伍,大概也是有来无回吧。
这是从来都没有人见过的,素体生命集团式活动的景象。对比过去和素体生命个体战斗的经历,光是数量就足以让人绝望了。
就在畀这么想的时候,上空似乎有什么东西晃过,像是飞鸟,不过,统治局里如今已经没有飞鸟这种生命了。畀下意识抬起视线,那东西已经从她的视角边滑开了,她仍旧没有捉住那个东西的尾巴。但是,紧接着,素体生命的队伍就产生了混乱。
首先是怪异的吟诵被打断了,虽然还有素体生命继续,但是,就如同一首曲子里,有好几个音符断掉了,所以整个旋律都变得不那么和谐。这种和谐如同感染一样扩大,机械声、齿轮声、电子声、蒸汽声,激发的各种高能现象的声响,全都和那已然变调的吟诵声混淆在一起,让这支队伍从听觉上变得更加混乱。
真正看到队列的混乱,是在之后一秒。畀首先看到有一个素体生命倒下了,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击倒的,虽然外表没有损伤,但身体姿势已经失去平衡,紧接着,更沉重的打击落在它的身上——但仍旧看不见是什么击中了它——彻底让它毫无调整姿势的机会,轰然倒地。
这个素体生命的摔倒就像是涟漪一样,迅速以它为中心,在队伍中扩散。畀看得很清楚,这些素体生命虽然倒下了,却都没有明显的伤势,很显然,攻击它们的东西根本就不具备真正伤害这些素体生命的力量。
即便如此,整个队伍也停顿下来,显得过于混乱。素体生命在调整自身,但在那之前,畀就更真切地感受到了攻击这些素体生命的东西——它的确就如同一只大鸟一样落下来,踩在悬浮平台的边缘,用一种深邃的目光盯着自己。它的眼睛是双色的,一只眼睛是不洁不详的深红色,另一只眼睛则是充满了通透感的碧翠色,而它也不是鸟儿,而是一个少年。
“高川?”畀一眼就认出了来人是谁,但是,这仅仅是根据相貌上的熟悉感,就本能感受到的气息来说,眼前的少年既熟悉又陌生,和自己记忆中的高川有不少区别。最明显的区别就是外表的年龄:她认知的高川已经是青年了,但是,眼前这个和高川相似的人却只是少年的模样。
“……”这个少年没有回答,他的沉默倒是和畀所认识的那个高川所具备的沉默极度相似,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正是这种沉默,让人觉得他的真实年龄和其外表年龄是有区别的。
下一刻,畀就在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中,目光转向了少年高川的身后。那里已经有素体生命调整过来了,从它们被我袭击跌倒,到重新调整姿势,锁定敌人,只过去了大约一秒的时间。畀根本就来不及开口警告,率先完成调整的素体生命的攻击速度甚至比她说一个字的速度还要快。
畀还没有发出声音,火花就已经在她面前溅起,与此同时,那个少年高川不知何时已经重整架势,火花正是他的匕首和素体生命的武器碰撞时产生的。畀再定睛一看,少年高川已经消失了,而素体生命似乎刚有所动作,再一个恍惚,素体生命的动作还没有做完的时候,少年高川已经出现在它的身后,双手锁住了这个素体生命的手臂。
这个素体生命的速度是如此之快,其个头也比这个队伍里的大多数素体生命矮小,体格正好和少年高川差不多,而手臂和双脚更加的细长,有一种和身躯不对称的感觉。当它想要挣扎的时候,坚硬又沉重的构造体身躯就已经被拽离地面了。
几乎看不清过程,少年高川将这个素体生命抡了一圈,正好挡在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炮火上。被当作盾牌的素体生命被同伴的炮火击中时,巨大的焰火和气浪便沸腾起来。而在那之前,少年高川就已经再次从畀的视野中消失了。
在冲击刮过畀的身体前,畀就觉得被禁锢的四肢似乎松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眨眼,眼中的景象早已经调换了一个角度和位置。在这个急速的过程中,她可以看到如同慢动作播放一样的冲击扩散过程,以及那些素体生命各自的动静。
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缓慢、清晰又广阔的视角,战场处处细节都没有遗漏。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