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的炮声刚刚停息。
毛家口要塞城外,辅兵张小毛行走在满是泥泞的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清军刚刚退去没多久,如今四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入耳的除了呼呼的风声之外,就只有一些伤者微弱的呻吟声了。很显然,这些伤者都是清军士卒,因为退得匆忙,清军连自家阵亡弟兄的尸体都未及带走,更别提这些伤员了。
等待这些清军伤兵的命运,其实已经注定了,那就是被打扫战场的顺军辅兵补上一刀,将人头取下作为计功的依据。当然或许轻伤员可以活命,因为他们还有价值,但这些人又能有几个呢,很少罢了。
战场上有些泥泞,这半是因为天气原因,半是人为。说天气原因,其实很好理解,近些时日普降大雪,地面积雪化冻后,便到处都是泥泞。而说是人为因素呢,主要是因为即便在天气干燥的日子里,毛江口寨方面也会时不时地想办法往前面放一点水淹一下,让地面更加松软泥泞,不利于大军行动,当然这种行为并不常见,想要完成也不容易。
这会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泥泞的地面也开始慢慢冻结。张小毛加快了动作,接连给两个还在喘气的清军伤兵补了刀,然后指挥听自己命令的几个壮丁将尸体都归拢到一块装车,打算一会都拉到远一点的地方集中焚化。
虽然如今气候较为寒冷,但尸体若不尽快处理的话,照样很容易产生一系列的问题,比如疫病等等。清、顺两军这些年在湖北拉锯作战,处理尸体一般是挖万人坑掩埋或直接烧掉了事,就如毛家口寨顺军前营的官兵们所做的那样。
是的,张小毛等人隶属于顺军前营、都指挥使党金堂(党守素之子)麾下一部,镇守毛家口要塞。这座要塞就位于湖北监利县的毛市镇,在长江北岸,是一座砖木混合结构的堡垒。其规模不大,大概只能驻扎个两千余兵的样子,但地理位置较为关键,被长江、夏水、洪湖等水系包围,境内河溪纵横,不利清军铁骑驱驰,且水运交通较为发达,利于与外界交换人员、物资和钱粮,故很早就被顺军占据并修建起了堡垒,安装起了大炮,派驻起了人马。
而且,或许是因为清军水师被东岸打残的缘故,在这湖北、江西一带,顺军经过几十年潜心经营,发展起了一支规模中等的长江内河水师,总编制大概有三万余人的样子。顺国的水师舰船仍以中国传统船型为主,只有极少数船只吸收了西洋及东岸船只的特点,进行了一定的改良,但这类船只整体数目较少,因为其未必就适合中国气候及江河特点。
但无论如何,即便这支顺国水师无论从规模还是质量上来说都比不上历代割据南方的政权辖下水师,但在湖北、江西一带压制清国、控扼大江、纵横河湖,却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因为清国的水师连历代北朝政权都远远比不上,这还能说什么呢?
而也正是这支占据优势的水师的存在,使得顺国可以在长江北岸保留了相当数量的据点,作为其大江防线的有力补充,如郝**、毛家口、白螺矶、黄蓬山、新滩镇等等。这些据点,少的驻兵两三千人,多的则有六七千人,城高池深,异常坚固。且型制也是由东岸工程师设计或仿造东岸设计的要塞,带一点棱堡的特点,墙面有折线,凸出部也很多,敌人进攻的话会很尴尬地发现侧背也要承受火力——在这一点上,清军已经领教多次了——非常利于防守。所以,你别看一个堡垒才数千兵丁,但如果箭矢、弹药、粮食及其他军资储备充足的话,一般来说很难正面攻破。
不信?看看这么多年来清、顺两国在湖北前线的实际战况吧!以黄州府的武家穴镇为例,一开始被顺军前营占据,驻兵两千余人。后来襄阳答应方面调集黄州、德安及邻近的安庆、庐州总计四府兵马围攻,前后历时一年,折损兵马愈一万五千人,这才堪堪打了下来。而且,这还只是人员方面的损失,火炮、枪械、攻城器具及其他方面的损失,还不知道有多少呢。因此,在攻下了这里后,清军也知道了厉害,因此也学顺国方面的战术,以堡垒对堡垒、以坚城克坚城,然后搞得湖北前线一带堡寨林立,寸步难行。更别提,河流、湖泊、沼泽随处可见,更不利大规模的军队集结、调动和作战,相信若不是要给顺国方面一定压力并牵制其部分人马的话,清国也不会试图在湖北进攻顺军控制区。
当然清军即便进攻顺军控制区,直接强攻堡垒的也是少数。他们做得最多的,还是通过围点打援的方式,试图消灭援救这些堡垒的顺军,顺便打击一下其交通运输线,掳掠一下地方,像毛家口寨这边直接干上来的真的比较少,因为这实在不够聪明。
因此,在看到一万多清军攻打毛家口要塞的时候,辅兵张小毛还是比较吃惊的,相信城堡的指挥使大人也是较为吃惊的:虽然因为地面泥泞的缘故,火炮的威力要打不少折扣,但光凭城内的大量弓弩、火枪,就足以让你吃不小亏了吧,居然还来进攻,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有恙的人在指挥。不过在想到有时候顺国方面也会组织水陆大军围攻清军驻守的堡垒时,张小毛也就有些无语,觉得脑子有恙的指挥官看来不独鞑子那边有,自己这头的前营、中营、后营里面也有不少将军是这样啊。
“王九,你说你还住着这儿做什么呢?不如过江去投奔亲戚,说不定还能分个地。你看,镇里现在也没多少人了吧?三天两头打仗的,任谁也安定不下来呢。”张小毛一边麻利地在尸体身上搜搜捡捡的,一边朝跟在身后的一名民夫说道。
这个名叫王九的辅兵其实就是附近村里的民夫,因为战争而被征集过来的。其实你不用奇怪,历史上两军拉锯区说是打成一片白地,但那不是真的寸草不生,还是有一些居民生活着的,虽然日子过得很艰难,但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当地坚持着。更别说,像毛家口这样土地肥沃、气候适宜的地方了。清军来的时候,全家老小往船上一跑,然后直接走远了,等战争结束后再度返回,日子也就这样艰难地维持了下来,眼前这个王九便是如此。
“祖宗坟庐都在这里呢,不忍轻去。”年轻时候也去外面闯荡过的王九叹了声气,闷声闷气地说道:“再说,这走又能走哪去呢?我两个儿子都在都指挥使(党金堂)手下扛枪吃饭,我一个糟老头子去江南也没啥意思,不如在这赖活着了。”
张小毛听了也叹气。他是南边监利县里面的人,原本跟着一茶叶商人扛活,无奈监利县直面清军兵锋,经商形势并不好,商人挣不到钱,干脆渡江南去到岳州城(巴陵县)去发展了。张小毛生计无着,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跑到县里应征当了大头兵,然后被调动了毛家口寨这边,至今已经一年了。
这一年时间内,毛家口寨总体并不太平。许是因为左营入川大杀四方的缘故,清军襄阳大营在湖北前线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势(江西一带也有策应攻势),吸引了包括前营、中营在内的大量人马。
清军的这种攻势,虽然断断续续的,但一打就是两年多,也是让人感到惊异。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想看到湖北的大量军队被轻轻松松西调,然后加入到四川的战局中去吧,所以一直努力进行着牵制作战。不过现在这种牵制性的作战看起来也要到头了,一是因为四川战局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形势大为明朗,清军龟缩川北一带,败局已定,没必要再在第二战场死命支援了;第二呢,长期在湖北一线进攻,虽然打几个月歇几个月的,但总体来看消耗也很大,无论是兵员、粮食还是物资,都不是一个小数目,急需休整和补充。
因此,综合以上两个因素,清廷估计很快就会停止这种无意义的且对双方都是消耗巨大的攻势了。接下来,如果他们有心的话,应该会想办法在江西一带寻求突破,毕竟那边没有连绵不绝的堡垒,攻起来会更顺手一些——当然张小毛并不清楚的是,东岸人的南方开拓队政府早就与清国签署和平协议,双方已经正式划完了界,且开始了互市贸易,清国杭州大营方面可就能抽出相当军队支援南京大营,使其有更多的军队西进,屯驻到清国江南省与顺国江西省的边界地带,伺机发起攻击。
“留着就继续留着吧,估计苦日子也快过去了,接下来应该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和平期吧。”干了一会之后,张小毛也累了,于是找了个相对干爽的地方坐了下来,喘着气说道:“前阵子在寨里吃饭,我有幸见到了指挥使大人,依稀听他提到,说鞑子那边在北方的麻烦可也不少呢。我当时在给指挥使大人杀羊,离得有些远,没听得很清楚,总之意思就是清国西北一带有边患,压力很大,不得不在咱们这片停战。嗯,指挥使大人也是听都指挥使大人说的,他也没个准,但我琢磨着这不像是假的。所以,王九啊,再熬一阵子啊,苦日子就都过去了哇。”
“那样最好不过了。”王九依旧在地上忙活着。他刚才在一具尸体身上找到了半串铜钱,张小毛示意他悄悄收起来,因此这会积极性比较高,一点也不嫌累地将一具号衣被扒下来的清军尸体叠上了大车——清军号衣虽然没什么大用,顺国控制区内无法公然穿着,但拿回去拆开来用作他途,或者给破损的衣被缝缝补补什么的,还是可以的,因此按照惯例都是要扒下来的,清军尸体基本都是赤条条地被焚烧。
“张头,其实你说得没错,我觉得是真的。”又忙活了一阵后,王九也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只听他说道:“最近好多人都说,那些打仗打得最凶的陕西崽子们不见了,或者即便见到也少多了。我想啊,鞑子的陕甘绿营一贯能打能拼,勇悍无比,咱们这边野战遇上总是很吃力。这些人,总不是全被消灭了吧?应该也没人能做到这事吧?所以,这些人应该是被调走了!以前我觉着他们是去了川中了,可现在听张头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是觉着他们都回了陕西老家了,防备那什么边患吧?”
其实正如张小毛、王九二人所说,最近半年来清军确实在借着作战的机会,频繁调整前线的兵力配备和布置,并分批次将大量能征善战的陕甘绿营调回了西北,防备蒙古人可能带来的骚扰。要知道,随着噶尔丹消化南疆和卫拉特蒙古诸部的动作越来越快,现在他能抽出来东进的兵马也越来越多。
根据清廷自己的统计,最近三年以来,噶尔丹及其仆从军已经五次侵入河西走廊一带,虽然都被严阵以待的清军逼退,双方也没有发生什么交火,但事态已经无疑已经较为严重了,由不得北京的康熙皇帝不重视。
更何况,噶尔丹这厮在蒙古草原上的渗透才更令他们头疼呢,因为这有动摇其“满蒙一体”的立国根基的危险。因此,出于种种考虑,满清朝廷还是决定,要尽快从军事和政治两方面着手,消灭噶尔丹的威胁。
而要做到这一点,大量的兵马使必不可少的!要知道在茫茫大漠之上,往往上百里渺无人烟,想要堵住噶尔丹的精骑,你就得动员是他数量好几倍的步骑来围剿(历史上就是如此),否则怕是围不住他的骑兵。而从这一点来考虑的话,暂停在南方的攻势,抽调人马北上应对卫拉特蒙古的威胁,似乎就成了清廷必然的选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