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僻门无径,松间榻有阴。秋山分野阔,寒水入云深。荒草高僧意,斜阳过客心。漫从星月下,枕石作长吟。”
1686年8月2日,刚刚从江北汉口镇返回武昌的李难先在书房内挥毫泼墨,写下了上面一段诗。这段诗是描写汉口回龙寺的,本命塞口寺,传说是前明嘉靖皇帝从钟祥出发前往北京当皇帝路过时,御赐改名的,也算是有些历史了。
只不过回龙寺的命不太好,早些年世道太平的时候,汉口还没发展起来,汉口一片滩涂芦苇湿地,百姓稀少,回龙寺僧人们的日子过得亦是极为苦逼。这从诗句就能看得出来,这座寺庙处在滩涂深处的树林里,十分偏僻荒凉,连门都没有,到处是松树和荒草。后来汉口慢慢起来后,世道却又不是很太平了,作为著名商业口岸的汉口屡遭兵火,损失颇大,这僧人们的日子更是苦上加苦。
再等到当今顺、清湖北对峙的局面,江北的汉口几经易手,目前虽然控制在顺国手中,但已然成为了一个军事要塞,作为武昌城的屏障。汉口镇里此时有军人、有夫子、有火枪、有大炮,就是没有商人、工匠、钱庄和各色商铺,原本流淌着的金钱也已经不见了踪影,山积的货物也分散到了武昌、巴陵等地,汉口镇几乎是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坠落了下去。
李难先是前些时日到清国境内考察的。虽然此人是顺国国籍,家宅都安在武昌府蒲圻县(今赤壁市),但前往清国是以东岸买办的身份,且得到了清国政府的许可,因此一路畅通无阻,不但清国地方官员经常宴请拜访,甚至就连他本人及随从都可以住在驿馆内,这待遇确实是没谁了。
李难先主要是在安陆(即明朝的承天府)、德安、襄阳三府进行考察,了解了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及物产风貌,看看有没有展开进一步贸易的可能性。要知道,如今清国与东岸的关系已经大为缓和,南方、登莱、满蒙三个开拓队相继与其签署和平协议,然后开放各自边界,展开互利互惠的贸易。
这种贸易一般来说主要集中在南方,即宁绍一带的东岸人与邻近的杭州、松江、嘉兴等府的清国商民进行贸易。在登莱一带,由于西半部分莱州府主要以粮食、蔬菜、水果的种植为主,特产商品较为有限,充其量就登州府有一些海产品、建材等商品因为成本的因素可以倾销清国地方罢了。其余的多以转口贸易为主,即把南洋特产、黑水特产、朝鲜日本特产转卖过去,但规模也不是很大,远没达到南方宁波一带的规模。
因此,东岸人打算在其他地方也展开贸易,以弥补登莱方面的不足。这不,经过双方协商争取,清国同意在长江沿线增开一些口岸,面向包括东岸在内的各个国家开放,以增加财政收入,毕竟现在清国用钱的地方可多着呢。
湖北虽然迭经大战,但毕竟底子在那儿,因此就贸易特产商品来说,还是颇有可观之处的。比如这次清国确定的通商口岸沙头市,位于荆州城(即江陵县)以东,是一处天然良港,适宜大船停靠,因此被双方共同确定为互市口岸之一,清国为此将原本设于荆州城的炒关也迁移到了这里,可见重视程度。
李难先在沙头市镇的市面上见到了大量的稻米、川盐、木材、干果、药材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手工制品。这令他很是惊奇,因为沙市地处清、顺势力犬牙加错处,隔壁的江陵县几十年来已经三易其手,最近一次乃是十余年前清军发兵攻下了这座荆州府的首县,然后在这里设置战船(后被摧毁),添置炮台,作为拱卫安陆府西部的军事重镇。
这样一座地处前线,且面临着重大军事压力的城镇,市面居然也能看到几分颜色,当真是令他感到一些稀奇了,难不成此地的经济活动如此活跃,以至于都不害怕战争了?不过不管沙头市是真不害怕战争还是假不害怕战争,总之在东、清两国确定其为互市口岸之后,这里面临的战争威胁确确实实会大大降低——想想就知道了,当城里住着成百上千的东岸侨民,堆积了大量来自宁波的货物之后,哪个顺国将领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强攻这座城市?难道就不怕误伤了东岸侨民以至于引起外交纠纷么?他承担不起这个责任的!
因此,清国将沙头市确定为互市口岸,其实也挺鬼的,严格说起来是有那么一丝绑架东岸人做盾牌的意味在内的。不过,沙头市本身的条件也确实不错,东岸人也就不怎么计较这方面了,一切还是生意要紧嘛。
李难先作为东岸大买办,自然也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事实上在前往沙头市及安陆、襄阳、德安诸府考察之前,他就重点查阅过相关古籍和资料,得知沙头市自古以来便是商业重镇——春秋时期,沙市即位楚国郢都的外港及市肆;唐人诗句中已有“江馆连沙市,泷船泊水滨”之咏;到了宋代,沙市成了三楚名镇,“通南北诸省,贾客扬帆而来者多至数千艘,向晚蓬灯远映,照晃常若白昼”;在明末的时候沙市一度达到了顶峰,“沙市明末极盛,列巷九十九条,每行占一巷,舟车辐辏,繁盛甲宇内,即今之京师、姑苏皆不及也。”
从以上这些描述便可以看出,沙市确实自古以来就是非常繁华的贸易口岸,因此即便在明清鼎革之际遭遇了大规模的兵灾,后来顺、清两国连年大战又使其雪上加霜,但到底底子仍在,元气犹留有几分,因此李难先前去考察的时候发现这里的商业贸易还算有点气候,这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李难先在沙市考察结束后,立刻些了一封报告,由快船送往了马当要塞,交由驻扎在那里的东岸海军带回宁波。他在报告里盛赞了沙市的港口条件,认为这个地处荆江、洞庭湖两大水系要冲,控扼江汉平原水网运输咽喉的地方,必须“尽快控制下来”,如果可能的话,在这里设置小型内河舰队,将其僻为非军事区,如此当可坐享贸易利润,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这份报告目前尚未送达鄞县交由刘厚非刘队长审阅。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刘厚非对此应该会很感兴趣,因为沙市开埠以后,东岸人可以在那儿采购大量商品,同时将远东四藩生产的有竞争力的工业品倾销过去,获取巨额利润。与此同时,李难先本人似乎也可以从中渔利——并不是采买商品,而是组建航运字号。
事实上,李难先最近一年来都在和两湖一带的顺国商人、官绅洽谈,看看能不能组建一家专营武昌到夷陵州这段航线的航运字号,现在基本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李难先本人出资二十万两白银,占股40%,武昌、岳州一带的某些商人合股出资五万两及部分船只(全是中式帆船,吨位不大),占股30%,大顺前营的一些军将也占有一部分股份,作为官面上的保护伞,合力组建大发永航运字号,专营武昌至夷陵之间的江面运输。
李难先是在宁波生活过多年的大买办,甚至航运的重要性。甚至于对他们这类人来说,控制了航运业务,与控制货物来源一样重要。设想一下,若是李某人在控制了羊楼洞地区的产业产出,然后他经营的航运公司又控制了从汉口到松江的航线的话,那么这门茶叶生意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真到了那份上,羊楼洞的茶农、茶商们只能任他宰割,松江、宁波等地的海内外商人也只能捏着鼻子高价采购他运来的茶叶,这其间到底有多暴利,似乎可以不用多说了,光想想就觉得可怕。
当然李难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法控制长江下游航线,那是东岸人的禁脔,他脑子抽了才会去掺和。事实上,他瞄准的是东岸人尚未涉及的汉夷线(武昌/汉口—夷陵)及部分邻近的内河航运业务,在说白一点,就是在武昌、沙头市这两个贸易重镇之间来回倒腾物品,以赚取利润。他身上披着的东岸买办这层皮能够给予他足够的保护,无论是顺国还是清国的地方官员都不会太过为难他名下的船队,这就给盈利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李难先打算下个月就抽空前往宁波一次。在将一批茶叶运抵交割的同时,拜访一些老关系、老朋友,看看有没有可能从东岸人那里采购一些船只。他瞄准的是东岸人淘汰下来的内河小火轮——72吨级内河小火轮这种经典船只,黑水造船厂已可组装制造——看看能不能有幸采买个几艘,那样运输起人员和货物来就方便多了。而这,其实也是顺国官方的意思,他们也想借李难先来试探一些东岸人,看看诸如轮船这种敏感物事到底有没有解禁的可能。虽然看起来可能性不是很大,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长江,黄金水道也。河床深度充足,水量丰沛,无结冰封冻之忧,与其他水网相连,又有海运之便;两岸人口众多,农业发达,蕴含着巨大的经济潜力,货物种类也很多,运输量蔚为大观。贸易历史还好悠久,商业渠道众多,产销两旺,即便战争年代亦不稍减。”将手中的毛笔搁下后,李难先在铜盆里洗了洗手,然后坐到了茶几前,端起一杯香茶,悠悠然喝了一口后,自言自语道:“太子(李嗣名,李来亨之子,湖北节度使)这是盯上我了啊,竟然想要组建轮船队,这是大顺能玩得起的吗?真是乱来!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是长江、汉水河面上有这么一支轮船队的话,那么沟通川中新得之地就会变得很容易,而且运兵、运粮、运械的话也会变得很快速,各地货物流通的速度也会大大加快,这其中的好处实在是太大了。说真的,比起铁路这种更加昂贵的物事来说,轮船对于如今的大顺国,似乎要更为重要呢。长江、汉水、湘江、赣江,看看,多么发达的水系,沙头市、武昌、刘家隔、武家穴、老河口、夷陵州这些商业重镇,哪一个不是依托航运发展起来的?两湖川赣河湖纵横之地,轮船才更有用武之地啊。”
想到这里,李难先对于大顺太子李嗣名这些年来一直在想办法获得东岸人的蒸汽机的行为,也就更容易理解了,这都是被逼的啊!若是东岸人愿意出售蒸汽轮船给大顺的话,他们又何至于此!说起来,还是东朝不把大顺当自己人,事事防着一手,还想拿他们当枪使,与满清对着干,这大顺若是没点想法才怪了!总算大伙现在大面上还算一致,些许小龌蹉就不提了,一切向前看,满清才是大敌嘛。
“大发永航运公司的组建要更快一些了。”喝完了香茶,李难先轻拈着自己下颌的胡须,思索着说道:“本地木船堪用的就用,不堪用的就从东岸人那里采购。嗯,如果能够从东岸人那里重金雇佣到一些造船技工的话,那就更美了,但那些人宁波没有,多在黑水等地,想要找的话需要拐几道弯,多请托不少人。罢了罢了,这事利在千秋,再难也得请了,而且万一里面有哪些人懂一点船用蒸汽机的相关知识的话,那可就赚大了。”
想到这里,李难先也有些激动了。他虽然是东岸人的买办,但也是有爱国之心的,对故乡的感情也很深厚,自然希望看到大顺有朝一日也能建造轮船了。那样的话,长江、汉水将成为一片通途,全国各地的货物流通速度必将大幅度加快,商业会空前繁荣,那样无疑会极大增加他们商人集团的实力和影响力,而这不正是李难先等辈一直以来所追求的吗?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