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慈安说道,“想起之前他把……呃,沱灢……是叫沱灢吧?”
“是。”
“唉,他把沱灢、还有升龙,”慈安说道,“一股脑儿的……扔了!唉,胆子是真大!真下的去手!”
顿一顿,用衷心佩服的口气说道,“我是真佩服你!一直那么沉着!这些天,我这一颗心,可是七上八下的!”
说着,不由自主的,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我不是‘沉着’,”慈禧平静的说道,“我是真的不担心。”
顿一顿,“军事上的事情,咱们虽然不懂,可是,这些年来,各式各样的战报,看的多了,多多少少,也看出些门道来了!”
再一顿,“打仗,不是一味的往前冲,有的时候,要讲究‘诱敌深入’,有的时候,要讲究‘欲擒故纵’——他扔掉沱灢、升龙,可不就是‘诱敌深入’、‘欲擒故纵’吗?”
“唉,这些门道,你才看的出来,我可不行!”
慈禧笑一笑,“不说这一层,说另一层——你想啊,他想打法国人,筹划了多少年?这一仗,是咱们去撩法国人,不是法国人向咱们挑事儿;之前,升龙、沱灢的仗,又赢的干净利落!法国人真打过来了,正正是中了他的下怀,怎么可能反倒怕了起来?”
“对,对!”慈安连连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可是,想明白的人,拢共也没有几个!你看看咱们那些个翰詹科道!唉,当初,你好好儿的同我分说、分说,就好了!”
顿一顿,“你还真是他的知己!”
“知己”二字入耳,慈禧心头大大一跳,还从来没有人——包括她自己,以“知己”来定义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呢!
一颗芳心,立时乱了!
“知己”云云,慈安只是脱口而出,并不晓得自己的话,在慈禧的心中引起了好大的波澜,见她不说话,不由有些奇怪,念头转了转,转到另外一件事情上了,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说道:
“这段日子,他是没怎么到颐和园来——呃,皇帝那头儿,他这个做老公的,是有些照应不到!不过,现在打仗嘛!他那儿,一定是没日没夜的忙,照应不到这边儿,也是情有可原的!”
慈安以为,慈禧是不满关卓凡少到颐和园来看她以及安置在颐和园外的小官儿,不过,因为玉儿、喜儿都在场,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压低了声音说话,她们俩也未必听得清楚,可是,到底不方便——玉儿没什么关系,喜儿就确实是“不方便”了;因此,拿皇帝说事儿,“婉转进言”,意思是,他现在忙的连肚子里怀着龙种的正经老婆都顾不上了,你这位……嗯,你就不要对他要求过高了!
慈禧恢复了常态,点了点头,“是。”
她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略一顿,说道,“我说‘这一仗赢得不容易’,倒不是说他‘扔沱灢、扔升龙’什么的——”
再一顿,“这个‘简报’,你还没有仔细看内文吧?”
“是啊,”慈安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不是等着你给我譬讲、譬讲吗?”
“开仗的前一天晚上,起了雾;”慈禧说道,“第二天——开仗的当天,这个雾,就大到了——嗯,大到了什么程度呢?”
顿一顿,“咱们的阵地,设在一座小山的山巅上,这座小山,挨着一条河,法国人就是从河上过来的——雾气下沉,刚刚好将山巅漏了出来,其余的——河面、河滩、山脚、山腰,全在浓雾里头!”
再一顿,“这么说吧,咱们目下坐的这个地儿,‘起居区’,算是阵地,‘水木自亲’那儿,就是大雾的边缘了,再过去,白茫茫一片,就啥也看不见了!”
慈安不由偏转了头,向窗外看去。
出乐寿堂的正门——也即南门,就是“水木自亲”码头——由之而入烟波浩渺的昆明湖;目下,院中花木繁披,又有那块巨大的“青芝岫”障目,院门虽然是开着的,却看不见码头,不过,码头上的“探海灯杆”,却远远的高过了院门,直插蓝天,看的清清楚楚。
慈安反应过来了,“就是说,法国兵是从‘水木自亲’那儿……呃,是从那儿的大雾里……钻出来的?……”
不由就本能的打了个寒颤,“竟……这么近的?”
略一转念,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对!就是这么近!”慈禧点了点头,“打河边儿到山腰,好长好长的一段路,因为大雾的关系,咱们拿人家一点儿法子也没有!——根本看不见人影呐!所有的仗,都留在了最后这十几丈的地儿打了!”
顿一顿,“你想一想,好几千的兵,就挤在这么窄窄的一个地儿,从早到晚,舍生忘死的厮杀——那是什么样的一个景象?”
再一顿,“真是‘从早到晚’!——这个仗,从太阳刚刚升起来,一直打到太阳落山,整整一个白天,就没有正经消停过!”
慈安听的呆住了,拿手按了按胸口,张了张嘴,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长长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颤声说道,“不容易!太不容易了!”
“就这么窄窄的一个地儿、短短的一小段儿路,”慈禧说道,“法国人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折损了无数的人马,却死活就是过不来!”
顿一顿,“我仔细想过了,如果不是他——不是轩军的话,这样的仗,谁也打不下来!湘军不成,楚军不成,淮军——更不成了!”
慈安重重点头,“嗯!”
“而且,”慈禧面色郑重,“只怕……祖宗刚入关的时候,也打不下来这样的仗呢!”
慈安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想……也是。”
透了口气,“唉,这么个打法儿,咱们的死伤……也一定不能少了?”
“那是自然的,”慈禧并不以此为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嘛!”
“嗯……”
怅然片刻,一转念,慈安又兴奋起来了,“这么说,咱们和法国人的这一仗,是……赢定了?”
“兵凶战危,”慈禧说道,“并没有‘赢定’一说;何况,这才刚刚开打——”
顿一顿,“不过,我想,八九不离十吧!”
这个转折转的好!慈安笑逐颜开,不由又拿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好,好!”
想起一件事来,“哎,咱们这就过谐趣园去吧!也不晓得那边儿晓不晓得这个好消息?咱们去跟她们说一声儿!你呢,再给大伙儿好好的譬讲、譬讲!正好,这两天,谐趣园那儿,人齐!”
所谓“人齐”,是说婉贵妃也在——过来给皇帝上课,住在“就云楼”。
慈禧本能的不喜欢婉贵妃,原因是什么,她自个儿也说不清楚——也许,婉贵妃之所长,正是她自己之所短?
不过,政略、军事,却是自己所长,给包括“帝师”在内的“大伙儿”好好儿的上一课,是一件很过瘾的事情,于是欣然答道:“好!”
顿一顿,“别人也罢了,皇帝那儿,确实该好好儿的譬讲、譬讲——叫她放心!虽说有规矩,一切烦心的事儿,都不许说给皇帝听,可是,哪个也不能保证,没有些风言风语透进来——这些天,皇帝说不定也在白担心呢!”
“可不是?”
到谐趣园去,于两宫皇太后,属于“拜客”,慈安再“简约”,也得先回玉澜堂“捯饬捯饬”,才能出门;慈禧送慈安刚刚出正殿,想起一个事儿来,“高子!”
“奴婢在!”
慈禧沉吟了一下,“我记得,田永敏——松江军团的副参谋长,同你们娘儿俩,嗯,可算得是‘故人’,对吧?”
高子一怔,随即低声说道,“回圣母皇太后——是。”
楠本稻幼时,生父西博尔德的学生、宇和岛藩藩士二宫敬作收养了她,悉心教养;十八岁那年,考虑到她是女儿身,二宫敬作将她送到西博尔德的另一位学生石井忠谦处,学习妇科知识。
不久,楠本稻和石井忠谦相恋,产下女儿高子。
石井忠谦和老师的女儿生情,还致其怀孕生女,这在当时的日本,是非常不道德的事情,西博尔德其他的学生,纷纷写信大骂石井,并声称要和他绝交。
石井忠谦受不了了,向楠本稻提出分手。
楠本稻如受雷击,但她什么也没说,孤身一人,带着女儿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长崎。
正在困顿无告之际,在宇和岛藩当差的大村益次郎,受上司二宫敬作之托,来到长崎,找到楠本稻,将她母女带回了宇和岛藩,交还给二宫敬作。
彼时的大村益次郎,便是后来的田永敏了。
这就是慈禧说的“故人”的来由了。
楠本稻母女身世、经历之曲折,详见本书第七卷《血樱》之《美人迟暮、也是美人》及《时也、命也》等相关篇章。
“田永敏现在北京,你们娘儿俩,还没有同他见过面吧?”
“嗯……还没有。”
单听慈禧和高子的对话,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楠本稻母女和田永敏,仅仅是田到北京后的这段时间未见过面——事实上,这三位来中国好几年了,楠本稻母女和田永敏,一直就没有见过面。
慈禧看向慈安,“我看,这不大好!田永敏对她们娘儿俩,是有恩的,目下,两造的人,都在北京,不见个面、叙个旧,倒好像咱们……嗯,姐姐你说呢?”
慈安并不晓得楠本稻母女和田永敏的“旧”,从何而来?不过,他们都是日本人,有“旧”也是很正常的,于是点头,“是!应该的!”
“田永敏不能进颐和园,”慈禧转回高子,“不过,你们娘儿俩,是可以出颐和园的——嗯,找个空儿,去看看田先生吧!他军务再繁忙,也不见得同故人叙个旧的空儿,都腾不出来!”
“……是,谨遵两位皇太后的懿旨。”
“还有,”慈禧说道,“到时候,我们姐儿俩——嗯,我们姐儿仨——多少有一份心意,你们娘儿俩,一并给带了过去!”
这一来,性质又不一样了,高子请下安去,“奴婢代田先生……代田永敏谢过三位皇太后的恩赏!”
慈禧的这一手,玩儿的十分漂亮,慈安也是可以默喻的——楠本稻母女和田永敏,固然感激;另外,两宫皇太后已经撤帘,不宜直接对轩军有什么“奖谕”,现在,通过楠本稻母女和田永敏的这种曲折的关系,拿田永敏做个“代表”——那份“恩赏”,其实是给整个轩军的。
不过,这样做,得把慈丽皇太后也拉上,才算比较得体,因此,有“姐儿仨”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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