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光复,对朝廷来说是一大喜讯,只是参杂了李鸿章杀降这件事在里头,未免有点美中不足。
不足归不足,却也不愿意把这件事看得过重,更不能出言斥责——毕竟是在打仗,能把城池拿回来,才是头等大事!于是下旨,对李鸿章、关卓凡等克复苏州的一应有功人员,温言嘉慰,言明等到整个战事大功克成,一并予以奖赏。
虽说如此,可是冷暖之间,仍有细微的差异。轩淮两军之中,别人都还没赏,关卓凡却得了一份特别的恩宠——举家抬入正黄旗。
抬旗是旗人的特权,所以别的人也不能说什么。从下五旗抬入上三旗,而且是最尊贵的正黄旗,这是一份很大的荣耀。关卓凡还是个孤家寡人,所谓“举家抬入”,也就是说,连他死了的老爹老娘,还有大哥家和二哥家,也都“恩荣普照”,一并抬旗。
对关卓凡来说,这是意外之喜,因为进入正黄旗,对自己的未来或者会有很大的助益!
只有一样别扭的地方——他心说,我家白双双,这回也“正黄”了,那是她应得的,可是二哥那两口子,居然也一并“正黄”,这是从何说起?
话说回来,或许是二嫂应得的……
片刻的胡思乱想过后,还是要办正事。
苏州既然落入官军之手,那么向西通往江宁的路上,最大的重镇就是常州了,由太平天国的“护王”陈坤书在据守。而攻打常州,又必须先扫清盘踞在无锡的黄子隆和江阴的陈承琦。为了商议对常州的作战,李鸿章和关卓凡连续两天在苏州城内会面。协调轩淮两军的行动。
“自然是由来淮军攻无锡,”关卓凡在地图上比划着说,“我的轩军绕道常熟,去打江阴好了。”
以官军现在的兵势,不论谁来打无锡。黄子隆都一定是抵挡不住的。李鸿章知道,这是关卓凡在谦让,毕竟无锡是大城,地位更重,财货更丰,打下了功劳也更大。
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彼此倾轧这类事情,李鸿章见得多了,而且他自己就是个中的好手。但是对于面前这位年轻的旗人将领,他的心情却颇为复杂,实在有看不透的感觉。
若说这个关卓凡是存心要与自己一争短长,可是自己初到上海之时。却又主动让防区;嘉定之战,将戈登的洋枪二团拨归淮军指挥,这才造就了后来的常胜军;办厘捐,不仅将嘉定宝山一带的厘卡统统移交,而且信守承诺,松江府之外绝不染手,这些都是谦逊客气的表示。
可是若说这个关卓凡是自甘雌伏。却也不像。
自己花了偌大的功夫,结果上海道台最后还是落入了他的手里,虽然不信他竟能够未卜先知,想必是一个巧合,但他替杨坊谋划这个位子,是一定有的。苏州杀降,他却正好到昆山去了,结果自己担了一个恶名,实惠却是轩军捞得多。
至于常胜军投向轩军,自己也没有什么话说——他已经两次拒绝了戈登。算是仁至义尽,而常胜军解散之后,似乎也没道理说,让白齐文不许招募?更别说那本来就是他的洋枪二团。
自己虽然是巡抚,但现在早已不能把他当成属官来看待了——且不说大家本来就是同品。单说他身上一等轻车都尉的爵衔和那枝双眼花翎,就是连老师曾国藩都不曾有的荣耀。而他旗人的身份,和在两宫和议政王那里的底子,自己就更没办法去比拟了。这样下去,自己这个江苏巡抚,坐得稳,坐不稳,都会成问题。
然而他现在却又把无锡让给自己来打。李鸿章在心里摇了摇头,还是那句话,吃不透,也对付不了,放眼东南,或许只有自己那位老师,才能压住他一头。
因为存了这样一个念头,李鸿章就不肯在城里办公事了——半城是轩军,无趣得很。
李鸿章既然不驻城,关卓凡自然也不好驻,于是明明江苏省的巡抚衙门、藩司衙门就在眼前,一位现任的巡抚,一位加着巡抚衔的藩台,却都视若不见,至于设在拙政园的忠王府,更是谁都不肯踏入半步,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就在原来谭绍光的慕王府内见面。
攻打常州的作战计划是定好了,可是还不能马上行动,因为轩淮两军,连场恶战下来,都需要休整,而且也都需要把新收容的降卒分类甄选,扩充进来,做一场大整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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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轩军来说,近三万降卒,不是一个小数目,若是放在从前,只怕在如何防止他们降而复叛上,就得绞尽脑汁,花费好大功夫。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苏州一下,官军廓清“苏南省“全境,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定都江宁的太平天国,也已是摇摇欲坠,难逃“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的命运。何况这些人里面,几乎没有广西出来的太平军老人,大多以两湖和安徽籍为主,因此只要安抚得当,该遣散的遣散,该收编的收编,有粮吃,有饷发,便可免去别的担心。
关卓凡不肯像李鸿章一样,把上万降卒统统纳入淮军,将淮军“撑”到近三万人的规模。他还是秉持自己既定的原则,希望手下的部队,能做到“比较精,也比较多”。
“八千战勇,四千长夫,就按照这个数来甄选。”在大营的会议上,关卓凡最终拍了板,“各营原来的预备兵,优先补成正勇。”
那就是说,从三万人里只拔出一万二千,其余的人,全部予以资遣。
“是,我一定好好挑一挑,”丁世杰不无担心地说,“不要弄了些暗怀异志的人进来。”
“谭绍光的亲信,被郜永宽杀光了。郜永宽的亲信,又被李鸿章杀光了。”关卓凡叹了一口气。“剩下的,都是可怜人,不见得还有什么异志可怀了。”
即使已经精选,但轩军的人数,算上留驻上海的先字团。驻常熟的建字团,驻昆山的洋枪二团,仍然超过了三万人,这还没有算上丁汝昌送来的那两营水勇和工匠。
除了补满原来各个团的兵额之外,另有三个新的团被建立起来了,仍以团官的名或字。作为团的番号。组建的方式,是从原来老团抽调部分军官和兵士搭建骨架,辅以西洋教官,再将整编后的降卒补充进去。
刘玉林以上海战役中抢攻川沙,身负重伤的功劳,和这次收容安抚降兵的功劳。升任团官。郑国魁则以两次劝降郜永宽的功劳,也从副团官升为团官,与刘玉林各领一团。
另一名新任团官的,是那个在苏州之战中抢搭浮桥的展东禄。他是克字团第一营的营官,亦曾是关卓凡原来步军马队之中的一名哨长,为人机智,作战勇猛。是伊克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现在终于也能够自领一团人,算是修成了正果。
军械上却一时不能补充完整,除了由七宝紧急调来的部分枪械和八门野炮之外,其余的便只好先从缴获的洋枪洋炮里面择优拣选。虽然制式不能统一,但好歹凑齐了三个团的装备,勉强可以称为用洋枪洋炮武装起来的军队了。
整编之后,接着就是整训。关卓凡在慕王府跟李鸿章见完面,由刘郇膏陪着,不骑马也不坐轿。安步当车,向城南的齐门行去,琢磨着今天该到哪个团去看训练的情况。
说起来,现在轩军几乎相当于有十个团的编制了,横向铺开。管起来已经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了。
城里的街面上,热闹非凡。李秀成自夺占苏州以后,一直在这里细心经营,而这一回,苏州又幸运的躲过了战火蹂躏,因此这座东南名城在经过了最初几天的混乱之后,立刻显出了繁华依旧的本来面貌。即以上海县城来相比,也还颇有不及。
然而走着走着,关卓凡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换上了一副凝重的表情,不住打量着街边的人群。
“轩帅,可是有什么不对?”刘郇膏主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
“兵太多了!”关卓凡皱着眉头说道,“怎么一回事?”
街上固然是繁华热闹,但每走几步,就能见到身穿号服的大头兵,三三两两地在街面上流连,其中也能见到服色鲜明的军官。有的兵注意到关卓凡这一行人,即使不认得这位“轩帅”,亦认得出他左臂上那圈白色的袖箍,和头上那支双眼花翎,连忙躬身退开,就手请一个安。但更多的兵,都在兴高采烈地出没于各家店铺,或是围着路边的摊档讨价还价,全没注意到这位轩军统帅的经过。
“哦,这个,”刘郇膏明白了,向他解释道,“是上一回的营务会议,丁提督和我们几个议定的。大家刚打完一场大仗,让他们松泛一下,每日有两成的兵可以轮假。”
从上海打到苏州,一路连番恶战,让部队有个松弛的机会,不是不可以。但苏州开城已经大半个月了,还是这样的情形,则整训从何谈起?
“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关卓凡停住了脚步。
刘郇膏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正想解释,却见关卓凡的手向前一指,只见右前方的一家酒楼里,走出来几个兵士,脚步虚浮,满脸通红,大声说笑着向城西走去。
“那几个兵,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地,还不回营,这是要去哪里?图林,把他们叫过来问问!”
领头的居然是一名戴着绿色袖箍的哨长,被几名亲兵一路扯了过来,还不服气,仗着酒劲嘴里嚷嚷着:“搞么事?搞么事?老子又得违反军法!”
等到看见关大帅,认出来了,这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脸色刷白地跪在地上,酒也吓醒了大半。而他这一番嚷嚷,也让街上的轩军官兵,发觉是大帅在处置人,几百人哗啦一声,请下安去,只剩下那些不明所以的商贩和老百姓,站在街边,茫然失措。
整条大街,一时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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