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也不是。≥≯ ≯
“同袍之义”也好,“知遇之恩”也罢,只能说明李鸿章和关卓凡之间的渊源,但是,如果李鸿章勾当大事的动机,仅仅出之以“恩”、以“义”,那么,李少荃怎么会被时人讥为“功名底子”?
何况,李鸿章和关卓凡二人,虽然渊源深厚,但是,并没有人将李鸿章视为“轩系”,他的“淮系”,是独立的,关卓凡离开中枢,未必会对他造成什么直接的影响。
没有影响……真的是这样吗?
“还有,”曹毓瑛慢吞吞的说道,“厉禁缠足,是李少荃的倡——”
这句话一说出来,文祥、许庚身、郭嵩焘,不由都微微的“啊”了一声,皆有恍然之感:不错,这才是关窍所在!什么“同袍之义”、“知遇之恩”,于李鸿章而言,只能算是个“引子”罢了。
“厉禁缠足”,是李鸿章揣摩“上意”,倡其议的。台面之上,即便是最古板的卫道之士,也无法公然反对“厉禁缠足”,但是,台面之下,李鸿章却被攻讦的很厉害,几乎到了体无完肤的地步。
许多人都说,李少荃为了一己的功名富贵,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真正是“至贪至愚之人”;还有人说,李少荃一定是同喜爱赏玩顺德女佣的天足的瑞澄泉一样,对“天足”一道,有特别的嗜好,因此,才会上这道折子——嘿嘿,根本就是“假公济私”嘛。
说的最不堪的,是“有其母必有其子”——李鸿章的生母李太夫人,就是“天足”。
大伙儿也都晓得,真正主张“厉禁缠足”的,是轩亲王和两宫皇太后,李少荃不过是“逢迎希旨,曲阿上意”。可是,轩亲王是旗人,两宫皇太后呢,既是旗人,又是女人,主张“厉禁缠足”,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实在没法子腹诽他们三位,只好把所有的火,都撒在李鸿章身上了。
“琢如把话说透了,”郭嵩焘说道,“因为上折请‘厉禁缠足’,李少荃得罪的人,实在不少;而在‘厉禁缠足’一事上面,轩邸是李少荃在朝中的最重要的奥援,轩邸若不安于位,李少荃即无所凭恃,‘厉禁缠足’固然要半途而废,李少荃本人,也一定会被攻成筛子,因此,一听说轩邸要‘自请退归藩邸’,李少荃便急了。”
李鸿章这道奏折的理路,算是弄明白了。
那么,瑞麟呢?
“会不会也是因为‘厉禁缠足’一事?”许庚身说道,“我记得,李少荃请‘厉禁缠足’的折子‘交议’之后,督抚之中,瑞澄泉是第一个上折赞同的。”
顿了一顿,“瑞澄泉的雅好,大伙儿都是晓得的,卫道之士拿来攻讦李少荃的一些话,放到瑞澄泉身上,倒是——”
说到这儿,现自己这两句话,说的不是十分恰当,笑了一笑,打住了。
瑞麟在两广总督的任上,除了贪墨和拿粤海关保证内廷供奉之外,别无所长,最大的爱好,就是躲在家中,欣赏摩挲府上顺德女佣的天足。这个事儿,经由诸女佣本人之口,宣之于外,早就成了广州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在北京的官场之中,也不算什么秘密。
“我觉得,”曹毓瑛说道,“‘厉禁缠足’一事上面,李少荃和瑞澄泉,还是有所不同的——瑞澄泉是旗人,主张‘厉禁缠足’,是很自然的事情,加上瑞澄泉一向宽厚慷慨,极少与人结怨,别人未必会因为他附和李少荃而攻讦他,所以,他也不必——”
不必因朝中“厉禁缠足”的护法神去位而惊慌失措。
军机处中,一时没有人说话了。
有人心想,难道是丁世杰的缘故?丁世杰自己不好过早跳出来,就鼓动瑞麟先出头?可是,也说不大通——瑞麟虽然本事有限,但久历宦海,在这种大关节上,若无自己的重大利害诉求,他这个两广总督,只怕不是丁世杰这个广东巡抚鼓动得了的。
“我想,”文祥打破了沉默,“瑞澄泉这个折子,真正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圣母皇太后。”
圣母皇太后?
曹、许、郭三人,一起看向文祥。
文祥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瑞澄泉同圣母皇太后的渊源,朝中真正了解的人,不算太多。当年,惠端恪在任上逝世之后,圣母皇太后姊妹扶柩回京,孤儿寡母,境况凄凉,同族之中,只有瑞澄泉热心慷慨,多有接济。”
“惠端恪”,指的是慈禧的生父惠征,慈禧做了圣母皇太后,惠征以“后父”追赠三等承恩公,谥“端恪”。
瑞麟亦姓叶赫那拉,和慈禧是同族。
“大家都晓得的,”文祥继续说道,“圣母皇太后是最重情义的一个人——”
顿了一顿,“毋庸讳言,瑞澄泉实在算不得一位能员,可是,他既有和圣母皇太后的这层渊源在,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就不好动他两广总督的位子——”
说到这儿,曹、许、郭三人,都明白文祥的意思了。
在旁人眼中,也包括瑞麟,慈禧和关卓凡,几乎就是“两位一体”——政治上互为凭借,私情上——瑞麟就算远在南疆,圣母皇太后和轩亲王的绯闻,也一定是有所耳闻的。
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到底自何而起,众说纷纭,其中,圣母皇太后的嫌疑是最大的。在瑞麟看来,因为大行皇帝之崩,圣母皇太后的位子,已有风雨飘摇之感,此时此刻,全靠轩亲王维护,轩亲王如果去位,则大势去矣!他这个全靠圣母皇太后维护的两广总督,一定也要跟着卷铺盖走人。
所以,于瑞麟而言,轩亲王“自请退归藩邸”,几等同他瑞澄泉卷铺盖走人,如何能够不急?
瑞麟不晓得,大行皇帝身染之“邪毒”过自圣母皇太后的流言,始作俑者,就是他以为正在“全力维护”圣母皇太后的轩亲王。
如果晓得了,咳咳,毁三观啊。
文祥的见解,独到而深刻,曹、许、郭三人,一致赞服。
李鸿章、瑞麟,都是直接、间接同关卓凡有着非常密切的利害关系的人,而和关卓凡有利害关系的,可不止于李、瑞二位,接下来,其他的督抚,又会如何动作呢?
还有,朝廷之中,亲贵重臣,原本多在观望,现在,口子——还是个大口子——从地方上撕开了,原本在观望的人,还会继续观望吗?
风雨欲来啊!
不对——风雨已经来了!
气氛变得沉重了。
过了一会儿,郭嵩焘笑了一笑,说道:“李少荃的‘沥陈国家不可一日无轩亲王仰祈睿鉴事’——这个题目,似乎是脱胎于潘伯寅的‘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左宗棠’——嗯,左季高若晓得了,大约……既以为李少荃拾其牙慧,又以为李少荃将轩邸比之于他左季高,嘿嘿,该得意洋洋了。”
文、曹、许三人,都露出了会心的微笑,沉重的气氛冲淡了不少。
曹毓瑛含笑说道:“筠公,李少荃既不是拾左季高的牙慧,也不是拾潘伯寅的牙慧,他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当年,湖南永州镇总兵樊燮贪纵,得罪了正在湖南巡抚骆秉章幕中的左宗棠,被左宗棠假骆秉章之名拜折弹劾去职。樊燮怀恨在心,以湖南巡抚“一印二主”构陷左宗棠。此案几罗织左宗棠于死地,幸好郭嵩焘全力奔走,替左宗棠上下周旋,才最终化险为夷。
“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便是郭嵩焘草拟、以潘祖荫名义上奏的折子里的话。因此,曹毓瑛说,李鸿章其实是“拾郭筠仙的牙慧”。
郭嵩焘摇了摇手,说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微微一顿,神色已变得十分郑重:“我是说,目下,左季高还不晓得这个事儿——轩邸‘自请退归藩邸’,固然不晓得;‘王大臣会议’,也不晓得。”
又顿一顿,“左季高不晓得,西征大军,更加还不晓得。”
几位大军机略略一想,果然:电报线暂时只架设到兰州,左宗棠的行辕,已经搬到了乌鲁木齐,从兰州到乌鲁木齐,“八百里加紧”,也要跑七、八天,因此,目下,相关的塘报、信件,都还在兰州至乌鲁木齐的路上,不论是关卓凡“自请退归藩邸”,还是“王大臣会议”,左宗棠和西征大军,确实都还不晓得。
而且,文、曹、许三人,都明白郭嵩焘的话的重点,其实不在“左季高不晓得”,而是在“西征大军,更加还不晓得”。
晓得了会如何?
还用说?军心动摇!
甚至,自此踌躇不前!
几位大军机,都觉得情形严重了!
文祥瞿然而起:“这个事儿,不能再拖了!——轩邸一定要在这一、两天,‘销假入直’!还有——”
顿了一顿,轻轻吐了口气,用极郑重的口吻说道:“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也要尽快正式公诸天下。”
曹、许、郭三人,都是一震。
公布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是按部就班的一件事,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一震”的,但是,大行皇帝的庙号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可入祀太庙;谥号公布,表示大行皇帝已盖棺定论,也就是说,统绪的传承,已经完成了。说的再明白点——上一任皇帝的庙号、谥号公布的时候,下一任皇帝应该已经“继统”了。
拿眼下来说,“大行皇帝”成为“穆宗毅皇帝”之时,就算嗣皇帝还没有正式即位,但其人选——是荣安公主,还是某“载”字辈,必须经已确定下来。
在现在这种情形下,谁都晓得,如果嗣皇帝的人选已定,却不是荣安公主,轩亲王是绝不可能“销假入直”的,则文祥的“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也要尽快正式公诸天下”一说,除了表示他认为应该尽快择定嗣皇帝的人选,不宜再做拖延,更表示,他支持荣安公主继统、承嗣。
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三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见对方的眼中熠熠生辉。
“好!”曹毓瑛双掌轻轻一击,“博公此议,真正是老成谋国!”
微微一顿,“一会儿‘叫起’,就请博公倡议,我和——”
又看了许庚身、郭嵩焘一眼,许、郭二人,都用力的点了点头。
曹毓瑛转向文祥:“我和星叔、筠公,愿附骥尾!”
“不错!”许庚身、郭嵩焘齐声说道。
文祥不赞成立女帝,曹、许、郭三人,都是心知肚明的,并一直深以之为忧;现在,文博川终于肯打倒昨日之我了——这块大石头,终于从心头搬了开去!
*(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