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亲王口若悬河的说了这么多,做下属的,再沉默不语,就不合适了。
“请教王爷,”文祥试探着问道,“这条铁路,是否由‘石太线’西延而去?”
“是啊,”关卓凡说道,“由太原南下西安,由西安折而西北至兰州,穿过河西走廊,由哈密入新疆,最后抵达乌鲁木齐——嗯,暂且称其为‘京乌线’吧。”
跟咱们想的是一样的。
“请王爷的示,”文祥还是试探的口气,“既要修筑‘京乌线’,那么,‘两纵两横’的规划,是否要……嗯,做些调整?”
曹毓瑛、许庚身、郭嵩焘都竖起了耳朵。
“这个嘛,”关卓凡沉吟了一下,“略作调整吧——主要是‘石太线’的工程,嗯,要加快些了。”
略作调整——四位大军机,无一不将之理解为之前担心的“轩亲王改了主意,管他‘几纵几横’,统统都先搁了下来,把所有的力气,全放在这条‘京乌线’上”。
这怎么行?
几位大军机相互以目:这件事情,我们不能阿附,要劝谏!
第一个说话的是郭嵩焘,“王爷,我以为,此事恐怕有些不妥。”
话说的很率直嘛。
“哦?”轩亲王面色如常,“哪里不妥呢?”
“‘两纵两横’的资金,”郭嵩焘说道,“除了咱们自己的财政,大部分来自鬻售国债所得——”
顿了顿,“销售国债的时候,咱们可是黑纸白字的承诺过,这些钱,大致将用在什么地方——主要是‘两纵两横’的铁路网。”
“如果将这些钱挪到‘京乌线’上头,我怕——”
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买家会不大乐意!咱们的国债的价格,会有所波动;还有,发行‘二期国债’的时候,也会……有所滞碍。”
同样是铁路,为什么修“两纵两横”,买家就乐意,修“京乌线”,买家就不乐意呢?
让我们来看看“两纵两横”都是些什么性质的铁路。【】
“两纵”的“京沪线”、“京汉线”,经过的,是中国人口最为集中、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
“两横”的“石太线”,为晋煤外运之关键,煤炭为工业之血脉,在中国大办洋务、各种工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的大背景下,这条铁路,简直就是中国的一条“输血管”了。
“京奉线”则为东北发开之关键,谁都晓得,东北目下虽然荒凉,可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充分开发之后,必是一等一的繁庶之地。
就是说,“两纵两横”,在经济上,每一条,都是有充分的回报保证的。
“京乌线”呢?
西北贫瘠,地广人稀,经济落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京乌线”直接的经济回报,较之于天文数字的建造成本,基本上是不成比例的。在这段时间内,“京乌线”的价值,主要体现在政治、军事上头,其他方面的价值,譬如,促进新疆社会、经济发展神马的,是间接体现的,未必能直接反应于“京乌线”的营收。
可是,政治、军事——这些不关普通投资者的事情呀。
因此,如果关卓凡把国债销售所得,自“两纵两横”移于“京乌线”,国债的买家们——不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都会怀疑,到期之后,中国政府是否有足够的兑现的能力?
“筠仙说的都对,”关卓凡微微一笑,“可是,我怎么会去动‘两纵两横’的资金?”
啊?
“各位是误会了!”关卓凡说道,“我说的‘略做调整’,只是加快‘石太线’的工程进度——‘石太线’为‘京乌线’之东段,‘石太线’修成了,才谈得上西延,才谈得上‘京乌线’嘛!”
顿了一顿,加重了语气,“‘两纵两横’,不论那一条线路,都一两银子不少,一天工期不拖!”
啊?
几个大军机,大出意料。
同时,也糊涂了,轩亲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念头转了几转,文祥以为自己想明白了:
“王爷,‘两纵两横’的总造价,预估在五千万至六千万两白银之间;‘石太线’为‘京乌线’之东段,造价已经包含在‘两纵两横’之内了,不过,我想,即便不计‘石太线’,‘京乌线’之造价,较之‘两纵两横’之总造价,恐怕亦不遑多让!”
“是,”关卓凡点了点头,“‘京乌线’工程之艰难,远在‘两纵两横’之上。”
“既如此——”文祥不由自主的微微压低了声音,“五、六千万两的银子,如此大的一笔钱,这个……借,恐怕不大容易吧?”
在文祥看来,国债的路子,已经走不通了——
第一期的国债,尚未到期,没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急匆匆的发售第二期国债;就算硬着头皮发售,也多半不会好卖——能有多少人愿意买“京乌线”的国债呢?
那就只能向银行借贷了。
可是,除了金额过钜之外,更重要的问题,还是那个问题——“京乌线”回报难期。
有哪些银行愿意冒这个险呢?
除非,咱们能够拿出有力的担保——可是,海关已经抵给了英国人,除此之外,想不出还有什么真正值钱的东西可以拿来做抵押啦。
呃,或者,铁路本身,亦即……“路权”?
可是——
第一,以“路权”作押,有出卖主权之嫌;第二,退一万步说,就算咱们肯卖,人家还不一定肯买呢!
如果是“两纵两横”,自然没有问题,每一条都是香饽饽,洋人肯定抢着要;可是,“京乌线”要来做什么?一转头就砸手里了!
“借?”关卓凡微微的笑着,“过不了多久,自然就有人替咱们白送钱了,为什么还要借呢?”
大军机们再一次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轩亲王口误。
当然,既没有人听错,也没有人口误。
可是——
五、六千万两银子——也可能更多,“有人替咱们白送钱”?
这不是……痴人说梦吗?
“各位大约以为,”关卓凡含笑说道,“关某人的觉,还没有睡醒,大白天的说梦话——”
“啊?不,不……”
被轩亲王觑破了心思的大军机们,不由大为尴尬。
“没关系,”关卓凡微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换了我,大约也要以为,这里面,什么地方烧坏了的……”
大军机们更尴尬了。
“其实,我一说,各位就明白了——”
顿了一顿,关卓凡换上了郑重的语气:“只要咱们打赢了对法的战事,这个钱,自然就有人双手奉上了。”
曹毓瑛反应最快:“王爷是说……赔款?”
“不错!”
几位大军机,都是心中一跳。
可是——
文祥沉吟了一下,说道:“王爷,《南京条约》,咱们赔了英国人两千一百万银元,折合咱们自己的钱,大约……一千五百万两白银;《天津条约》,赔了英国人四百万两白银,赔了法国人二百万两白银;之后的《北京条约》,将《天津条约》的这两笔钱,统统增加到了八百万两白银,拢在一起,一共是一千六百万两白银——”
微微一顿,“咱们如果打赢了法国人——”
话说到这儿,打住了。
言下之意,几个大军机,都明明白白的:
之前,咱们打输了的两场仗,都是被人家踹门入户,枪顶在脑门上,不能不签城下之盟;接下来的中法之战,咱们如果打赢了,不过是从法国人手中,抢下了一块“殖民地”,顶多顶多,将法国人赶出中国和亚洲,离跑到人家里“踹门入户”,还十万八千里呢!
咱们在自己家里,被人家摁着打,不过赔了一千五、六百万两银子;人家在咱们家门口,打输了,倒要赔咱们五、六千万两银子?
怎么可能?
法国人怎么肯呢?
自然,《北京条约》的那八百万两赔款的余款,也许可以免掉,可是,就算加上这笔钱,距五、六千万两白银的钜数,也差的远啊!
还有,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人家根本一两银子也不赔,拍拍屁股就走人——有本事,你追到巴黎来咬我啊!
一时半会儿的,咱们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文祥的“言下之意”,同为曹、许、郭的疑惑,四位大军机,一起看着关卓凡。
“诸位的疑惑,”关卓凡说道,“不外两点:第一,法国人肯不肯赔款?第二,法国人肯不肯赔如此之钜的一笔大数?是吧?”
“是!”文祥说道,“一切都在王爷洞鉴之中。”
关卓凡一笑,“‘一切’可谈不上,不过——”
顿了顿,“第一,我敢担保,法国人是肯赔款的——不赔不行啊!第二,也有把握,赔款的数额,大致上,够咱们修一条‘京乌线’的。”
轩亲王何以如此笃定?“不赔不行”又是什么意思?
“当然了——仗得打好!”关卓凡说道,“不仅要打赢,还得赢的漂亮!仗打不好,一切免谈!”
“是!”
“至于别的嘛……”
说到这儿,关卓凡狡黠的一笑,“有些话,太早说破,到了时候,也许就没有那么灵光了——诸公许我‘暂且按下不表’,小小的卖个关子吧!”
啊?
这不等于什么都没有说吗?
“总之,”关卓凡说道,“‘石太线’的工程,要加快进度!明年是洪绪元年……嗯,争取洪绪二年年内——最迟洪绪三年上半年,‘石太线’全线竣工!到时候,法国人的第一笔赔款,也该到位了,‘京乌线’就可以正式开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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