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希望我提出建议呢,还是想要做大幅度的修改?”杨锐翻阅了王良才的实验设计的本子之后,令人意外的问了一句。
“像谷强那样的修改。”王良才的回答非常的功利性,又有些让人忍俊不禁。
好在并没有人听得到。
杨锐亦是笑了出来,道:“你确定?”
每名研究员都有自己不同的思路和风格,尤其是中年研究员,至少已经形成了个人习惯,并不是你提出一个实验方案的,对方就能照做出来的。
实验操作千奇百种,总有擅长的,不擅长的以及不会的。
这就好像是有的篮球运动员擅长投三分,有的擅长勾手,甚至还有靠擦板混世界的,安排战术的时候,自然要将他们安排到自己合适的地方去。
实验室里的研究员也是如此,哪怕都是剥卵,也有不同的剥法。
若是一个武侠世界的话,水产所出身的学者的剥卵法,与北大系的剥卵法,就等于是两个门派的武功。
王良才却没有考虑那么多,或者说,他已经做好了重新学习一些新技巧的准备了。
中国在生物学方面,最接近世界水平的,大约就是遗传学了,而在遗传学里面,底蕴最深厚的当属水产所。中国的鲤鱼和鲫鱼自建国以来,就被修改了无数次基因,堪称是世界淡水鱼里面最杂种的鱼了,那全是水产所的功劳。
但在1987年,即使是水产所,也很少有机会,站在世界前沿的舞台上。
倒不是说他们做不出世界级的成果。
中国的实验室在80年代,其实是潜心研究出了很多东西的,世纪的中国,能够养活一群群喜欢豪车和美女的富二代,以及不读书仅凭人的本能就养活自己的年轻人,不是建筑在空中楼阁上的。
但是,做出过世界级的成果,不代表能够得到世界级的关注。
因为他们无法稳定的产出世界级的成果。
世界一流的发达国家,与第三世界国家的实验室的差距就在这里。
第三世界国家的实验室,偶尔也是能做出好东西来的,但一流的发达国家的顶级实验室,做出来的都是好东西。
公众的关注点只会在稳定产出一流成果的实验室那里,科学家的关注点也是如此。
杨锐的实验室是绝对的例外。
自三年前开始,杨锐的实验室,就在稳定的产出好东西。
离子通道的研究是世界一流的,去铁酮的研究也是世界一流的,G蛋白偶联受体更是世界顶级的。PCR虽然是华锐实验室的成果,但挂的也是杨锐的名字。
杨锐的名字,就是吸引全世界的生物学界,聚焦的焦点。
王良才如此积极的加入到杨锐的实验中来,也是为了这样的焦点。
想要成为世界瞩目的科学家,杨锐是能提供捷径的。
谷强走过的路径,已经侧面证实了这一点。
“我还能学点新东西。”王良才笑一笑,隐晦的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人过中年,再学新东西是很艰难的。
中年人的智力和体力都不在巅峰了,不仅不在巅峰了,还在走下坡路,玩智能手机对他们来说都是挑战了,全英文大几百页的说明书,还有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操作要点,并不是努力一个词就能解决问题的。
王良才却是愿意挑战它。
对中国的学者来说,挑战是唯一的生路。
大部分的中国学者,其实都葬身在了挑战之中,好在社会还给了他们一条生路,让挑战失败的学者可以转做领导,或者教学,或者混混经费,卖卖名声,骗骗企业什么的。
只有很少部分的学者,能够在不断的挑战中胜出。
他们从50年代开始,就在不断的挑战不可能。
中国是贫油国,李四光决定挑战它。中国人不可能养活自己,袁隆平决定挑战它。中国人没可能做出原子弹,挑战它的有钱学森、邓稼先、王淦昌、钱三强、吴自良、王大衍、郭永怀……
在发达国家做学者,尤其是在发达国家的顶级实验室做学者,出成果往往是必然之事,只看大小而已。
最简单的例子,谁家要是有世界上最快的超级计算机,你多算几百万位的π,或者多闹几个素数,都是能发表顶级期刊的成果,就科学领域来说,所需要的基本只是狗的智商。
但在第三世界国家做学者,能不能得到世界级的成果,就只能拼命的去挑战了。
对王良才来说,只要杨锐能提供路径,他是不畏任何挑战的。
这也是八十年代的学术界最普遍的思想状态。
京城一年过劳死几十名的中青年学者,都只是挑战失败的副作用罢了。
杨锐默默下巴,道:“我试试看吧。”
他给谷强修改实验设计,一方面是因为他较为熟悉谷强了,另一方面,他也是特意选择了谷强擅长的方案。
对于王良才的话——杨锐其实也是有些熟悉了。
再一个,克隆羊的方案之多,也是杨锐有底气的理由了。
作为生物学中最具有想象力的学术研究之一,克隆项目的实验方案也是多姿多彩的。
杨锐最近一段时间,也是看了其中的许多,此时就阅读着王良才的实验设计,一边看,一遍思考起来。
王良才的蝇头小字写的很是认真,内容也比谷强的实验方案细致的多。
这让修改变的复杂许多。
王良才望着杨锐的表情,更多的还是担心。
越是细致的实验设计越难修改,老实说,如果不是对杨锐的信心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王良才是不会拿出今天的笔记本的。
不过,越是细致的实验设计,雕琢出来,也就更加有用。
王良才对此是颇为期待的。
“坐下等一会吧,看起来,你对注核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杨锐翻到一半以后,速度慢慢加快了。
王良才对自己的紧张也有些好笑,坐到了杨锐对面的椅子上,道:“思路是有了,能不能实现,还不能确定。”
“做总是能做出来的,所以说,实现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什么时候能实现出来。”杨锐说话间,翻阅王良才的笔记本的速度已经变成了浏览。
王良才不禁皱皱眉,用这样的速度看,给人的感觉可是有些……不太舒服。
“我们从头来说吧。”杨锐拿起了红笔,人也进入了状态。
王良才愣了下神,问:“现在开始说吗?”
如此细致的实验设计,无论如何也要思考几天吧。
杨锐没有回答,红笔在第一页划了两下,就道:“整体思路可用,我们也是讨论过的具体来做的话,我觉得还是有很大的修正空间的。”
说着,红笔又是两个圆圈落了上去。
疾风暴雨似的修改,接踵而来。
杨锐并没有任何要隐藏的意思。
他是诺贝尔奖获得者,他做出任何超过常人智力理解的事情,都属于正常。
因为诺奖获得者涉及的领域,原本就是超出常人智力理解范畴之外的。
王良才就更加的猝不及防了。
眼瞅着自己的实验设计被改的……七零八落,王良才先想到的是:他竟然真的敢这样修。
同为高端学者,王良才也是带过学生的。
学生的实验设计送过来的时候,王良才也经常用红笔来修改。
有时候修的多,有时候修的少。
什么时候修的多呢?
在他熟悉的领域熟悉的方向上,他确实涉足过相关项目的课题上,王良才的修改才稍微多一些。
但也不会多到这种程度。
若非杨锐的话,王良才此时或许已经要暴怒了。
是要有多强的信心,要到多熟悉的程度,杨锐才敢如此逐字逐句的修改呢?
王良才的心情渐渐的平静下来,望着杨锐改过的字句,默默的发呆。
“从这里开始,就要重新思考了。”杨锐的红笔在笔记的三分之一处停了下来。
杨锐的心情再次激荡起来:“您的意思是?”
“你的想法还是不太成熟。”杨锐言简意赅的道:“就我看来,不能所是不具备实现价值,但是,要实现也很困难。我觉得这是你一直做不出来的原因之一。”
“咦……这样子。”突如其来的攻击令王良才的呼吸急促。
“你把注核想的太简单了,操作又太复杂了。”杨锐说着扯过一张白纸,道:“你此前修改的方案是可以的,但是,做到目前的话,你没有继续完善。”
“这个……”
“试试看,换点试剂,另外,仪器也要充分的用起来。”杨锐直接动手,写下了一串名字。
此前没有透露这些,是因为项目的推进不够快。
研究员们对实验的理解,也是分阶段的。
刚开始拿一个成功的方案出来,就能成功了吗?
如果重复实验那么容易的话,也就没有期刊会拿去刊登了。
中学实验还有学生照着步骤做都做不对的,克隆羊这样的项目就更不用说了。
王良才到了今天,才有资格全盘接受杨锐给出的信息。
尽管这些信息多的王良才难以承受。
……
杨锐遗传工程实验室,慢慢变的安静起来。
像是一个真正的国家级实验室似的。
工程队悄然完成了工作,撤离了当地。
临时性的辅助人员离开了当地,完成了工作。
研究员的数量略有增加,保全则愈发的完善。
与普通的国家级实验室不同的是,杨锐遗传工程实验室,没有论文,没有成果,没有消息……
安静的像是座学术废墟似的。
只有走进其中,才能听到虫鸣蝉叫,夜空中的风声……
以及……
“完成了!我完成了!”狂笑声,在实验室这种安静的地方,却是一点都不突兀呢。
王良才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拿着薄薄的一页纸,仰天长啸:“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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