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寒暄一路,他们坐到一方水榭中,桌上几盘精巧小菜还散着清香与热气,一坛小酒几个杯碗,简洁明快。
待两人一人一边坐定,曲慈方起身亲自为刘恒斟酒,“酒不是什么名品,是我家乡土酒,做菜的厨子是我家老人,没什么长处,只是做的菜清淡,很合我口味,请将军品鉴。”
这是什么路数?
刘恒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曲慈方想表示诚意。
“酒不错。”
陪曲慈方饮了口,只觉酒味浑浊,的确如他所言,并非名酒,可是入口居然别有一番风味。放下酒杯,刘恒提筷夹了两口菜,细品之后又道:“菜也不错。”
两人都知道,今日一宴绝不只为了品酒品菜,可是两人都很有耐心,一直闲谈风月,谁都不急于讲正题。
“从我来到十日城,不知不觉已经有两年多了吧?”酒过半巡,曲慈方遥望远方,让刘恒打起了精神,显然曲慈方忍不住了。
“遥想昔日的十日城,而今变成这个模样,不次于灵原大城,这里面知县居功至伟。”这事情上,刘恒无法违心,由衷夸赞了一句。
“哪里哪里,一人如何能成事,这里面不仅有我的功劳,还有将士们、衙役们乃至所有百姓的功劳,当然将军也要独占一份。”曲慈方认真道:“我做知县这两年,多有将军鼎力相助,否则绝无今日之果。”
不管怎么说,至少在十日城这一点上,刘恒还是感觉到了刘衡的作用。恰如曲慈方所言,刘恒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刘衡对于曲慈方的支持,真真不遗余力,都到了大将军府无人可用的地步。可以说今日的十日城,的确不能无视刘衡的助力,这是无法回避的。
是以刘恒哈哈一笑,“你我二人就不必相互吹捧了,可以说十日城之所以能有今日的模样,缺了谁都不行。”
谁还不会说几句奉承话?
似乎听出了刘恒话里的不耐烦,曲慈方微微凝目,“将军,既然知道今日成就来之不易,为何又想将其毁于一旦?”
刘恒眯眼凝视他,“知县何出此言?”
“既然扩军,多出来的兵力是不合军部规矩的,军部不会拨款,就得我们十日城自己想办法来养。”曲慈方问道:“钱财物资从何处来?”
“兵力都有了,还何必愁钱财物资?”刘恒淡然反问。
“那将军的意思,就是想要走以战养战的路子了?”曲慈方同样反问。【】
刘恒又反问,“有何不可?”
曲慈方摇摇头,“我虽然不擅军事,却也知道如今局势,倘若我们如同原来,只身披铁甲偏安一偶,自然让北胡没有多大胃口,还能暂且安稳。可若是露出爪牙,欲逐鹿天下,必惹来大敌,岂非为十日城遭灾?身为将军,想必不用我这么个外行来陈述此中利弊,我就想知道将军心知肚明,还要如此,究竟有什么用意?”
刘恒凝望他,“知县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曲慈方很直接,“真话。”
刘恒却没有直接回答,“以知县的身份,应该知晓如今天下是个什么局面。大夏将启太子之争,一意为挑选储君,一意为继续猛攻北胡,其势甚猛。而北胡面对此景,要么选择暂避锋芒,要么选择强势反击,但无论怎么样,愈发激烈的战事注定无法避免。”
曲慈方没有说话,因为刘恒开篇提到了天下大局,并非大夏、北胡这一偶,显然这话只是一个开篇,并没有说完,所以也不打断,静静聆听。
“而大夏开启太子之争的时机,恰好遇上了圣争大幕开启。”刘恒徐徐道:“大夏北胡之外的天下同样不平静,可谓烽烟四起,乱象丛生。连号称与世同朽的圣人世家也麻烦不断,百武圣地频频事发,而这……仅仅只是开端。”
曲慈方默然。他不是没听说过这些传闻,却由于事不关己,只当趣闻,并没多么在意,直到刘恒此刻提起,才生出一种惊悚的感觉。
“开端已是如此轰轰烈烈,知县以为,将来会如何?”刘恒问道。
不等一脸微惘的曲慈方回应,刘恒已经自问自答道:“在圣人未出之前,天下将残酷到极点,古来如此,今朝这人人皆言‘古今未见之大变局’的圣争,只会变本加厉。别说什么扩军出征,城池安存的话,便是这家与国,又有谁敢言能安然渡过此番大劫?”
曲慈方倏然动容,一股悸动直击心头,“将军竟想到了这么远的事情?”
“远吗?”刘恒摇摇头,才知便是聪明如曲慈方,依旧因为身处远离漩涡中心的大夏,而对圣争的危险完全没有足够的重视,“看着远,实则近在眼前,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或许明天,或许今天,我们就会突然陷入大劫之中。”
曲慈方神情急剧变幻,“我本以为,将军欲借此番太子之争大展宏图,没想到还是小觑了将军的志向。原来将军所想并非太子之争,而是圣争这场更大的劫难,如此说来,扩军充实实力,应对劫难,果然势在必行。将军才深谋远虑,相比将军,我自愧不如,亏得将军一席话,否则我真真成了井底之蛙。”
“曲知县,这当口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刘恒摆摆手,“所以知县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知县的,此事必须要请知县鼎力相助才行。”
“那是自然。”曲慈方肃穆,“只要是我分内的事,将军只管吩咐,我义不容辞。”
曲慈方的态度有些出乎刘恒意料,也让刘恒感觉到了曲慈方的心胸气度,他听的出来曲慈方并非在敷衍他,不由心里暗赞一声,不愧是宰辅的得意门生!
“好!”刘恒拊掌,“有知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是将军高瞻远瞩。”曲慈方客气地道,随即略微思忖,“将军总是数年不鸣,一鸣惊人,如今再度让我对将军刮目相看。我却有一个提议,这大劫的确让人不寒而栗,身为朝廷命官,你我既然早有察觉,就有必要上书提醒朝廷……”
他还没说完,刘恒当先打断,“我这等小人物尚且能想到,朝中诸位大人与天子又岂能想不到?”
曲慈方听出了刘恒的拒绝之意,眉头微蹙,还是不想轻易放弃,“无论朝中有没有想到,我等朝官提醒一下总不为过吧?”
“何必自找麻烦?”刘恒别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自顾自道:“说实在的,十日城离京都太远,我一个小小卫尉,只有精力看顾十日城,能守好十日城就心满意足了,至于其他,恕我无能为力。”
曲慈方皱眉,没想到只是一个上书的提议,刘恒居然也会拒绝。可是转念,他忽而把把握到了一丝刘恒那句“何必自找麻烦”的深意。
倘若朝廷没有准备,他们一上书,岂非表现得好像朝廷大人们与天子都不如他们一样?
倘若朝廷有准备,如此大事,必然谨慎异常,不敢走漏丝毫风声。他们一上书,就有暴露的可能,岂非有可能坏了朝中大事?
想通此间关节,曲慈方才知刘恒的拒绝很有道理,对他的评价立时又高了一层,“此人绝非庸才,可惜心志难明,身份更是敏感,否则前途不可限量,可惜了……”
不再提联名上书一事,二人气氛很快又重新变得融洽起来,商谈起扩军一事需要官府协助的种种事宜,竟一谈数个时辰。
不得不说,撇开种种偏见的话,这番深入交谈,让他们对对方的印象都有了极大提升,深深感觉到对方能力之强,有种相见恨晚的心情。
然而撇开正事,二人又都心知肚明,此生恐怕很难成为可交心的朋友了。
刘恒明显一心寄于这十日城,其身份与心志,让曲慈方难以揣测。而曲慈方则不同,注定心在朝野,十日城只是他历练的地方,迟早要离开的。二人的不同,让二人都欣赏对方,却无从深交,于是分别后,俱都心生遗憾。
相送到宅门前,曲慈方就此止步,目送刘恒踏上战车,各自遥遥一礼,车轮滚滚而去。
他们在不同之余,又有些相同之处,比如都不在意别人的想法。否则曲慈方绝不会让刘恒在宅中数个时辰,引发别人误会,刘恒也不会说走就走,因为他在曲府驻留的时间越长,造成的误会对他越有利。
几乎在见不到对方的同时,二人回首,都似是遗憾地摇头轻叹了一声。
可惜!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刘恒很快放下心情,重新思索将来之事。
明面上看,扩军这手段一出,军伍欢庆,县衙相助,局面一时不是小好,而是大好,都好得远远超乎刘恒事先的预料。可是刘恒绝不会为此志得意满,丰富经验提醒刘恒,越是看上去美好,越需要警惕隐藏在美好之下的危险。
譬如曲慈方这边,答应得倒是痛快,实际上会给多少协助,这在扩军未开始之前,还是个未知数。亏得刘恒一开始也没期待这里得到战果,所以早有毫无协助的准备,只要县衙这边不暗地里下绊子,他就心满意足了。
麻烦的还是军伍那边,不仅因为军伍才是扩军一事的重心所在,更因为那个郑芝龙。刘恒承认自己看不透此人,尤其那种隐忍和表面的顺服,更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对方会从什么地方发起反击,这才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
接下来他必须紧盯住军中,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这边来,抓好扩军这件头等大事,其他都可以暂时放下了。只要扩军之事有成,那他才算重新站稳了脚跟,否则扩军之事失败,他就得考虑彻底放弃十日城之后的其他出路了。
此间成败,至关重要,刘恒可不想亲手建立的东西,最后反成了他人嫁衣,那未免太挫败了。
他早晨在军营里就曾表态,明日开始将会重新入驻军伍,接管扩军大业中大大小小所有事宜与决策。这当口也顾不得吃相难看不难看了,他就是要用这种姿态告诉所有人,他对扩军大业有多么重视,绝不容人破坏。
为了增加成算,怎么上心都不为过。
“至此,军伍和县衙这两边,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就剩下……”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刘恒还在琢磨剩下那个最大的麻烦,结果就在自家府宅门前见到麻烦自己找上门来了。
“金将军,才一天不见,威风见涨啊!”来人未语先笑,当先来到战车前奉承见礼。
遥遥见到此人和随行守在门口,刘恒就传音从刘衡口中套出了此人性命,此刻见状也是笑道:“余员外也是越发富贵逼人了。”
此人姓余无悔,粗眉方面,脸上一条刀疤,颇显凶相,偏偏身材走了样,又穿着一身考究衣物,不太像寻常的商贾,更像是个发了福的亡命之徒。
刘恒昨日进府时,同样在府门前和这人有过一面之缘,正是刘家派来的说客。
“某还在客栈里面等将军的回复,谁想一早起来就听到将军的大手笔,真真不同凡响啊,某佩服之至!佩服之至!”余无悔抱拳感叹,倒也不全是恭维,毕竟只要明眼人,就能看出刘恒扩军这一手有多么厉害。
在这处境下想出同样手段不是难事,难的是敢想更敢做,此中透出的果决与胆魄,才叫人再不敢小觑刘恒。
刘恒笑笑,“余员外盛赞,我哪里担当得起?”
“将军太谦虚了。”余无悔连连摇头,随即又道:“将军既然能如此杀伐果决,何以……”
不等他说完,刘恒就径直打断道:“一事是一事,你说之事太过重大,我自然不可能太快给出答复,员外就莫要再催了。”
见到刘恒久久不邀请他入府再叙,余无悔已经隐隐感觉到了一些变化,渐渐站直身子,笑容也在淡去,“其实某今日再登门,不只为了那件事,还有一事要向将军请教。若是没有记错,将军身边还有位姓方的谋士,以为将军亲信,常伴将军身边,不知今日去了何处?”
看着余无悔由恭谦到诘难,态度骤然大翻转,刘恒岂能不明白,他是问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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