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州州府,立乾城。
这是一座人居数十万的大城,傍晚,灯火如织,行人密集,热闹非凡。
城心衙门口林立,相比其他地方,却十分的幽静。
最安静的大街,两个风格迥异的府门迎街对立,形成鲜明的对比。
左边府门朱红顶门,虎头吞口,宽过十米,非常气派。平广石阶两侧,是两头做扑食状的威猛石虎,劲健雄横,似要扑杀恶鬼的霸道,活灵活现。四个衣甲鲜亮厚重的高大守卫,持枪静立,肃穆威武,一看就知是军伍出身,立于门前,自然而然感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压得人近乎窒息,这是州尉府。
对面也是朱红色的门,却仅有三米阔,除了一块下马石,别无他物,相比之下格外简朴。要不是门匾上书州守二字,实难想象这竟是提天子牧守乾州,治下数千万子民的州守居所,整个乾州只有州尉能与之相提并论。
州守府最出名也是最大的屋子,是州守岳仲的书房,藏书过万卷,连各大学堂的名宿都会时常来借阅。
此刻书房只有一人,在陈色书桌前秉烛夜读,他白鬓过肩,其余须发却乌黑,显得有些奇异,看模样已过中年,眉目可以遥想曾经也是个风流文士。但如今他读书,即便没人在侧,也挺腰直背坐得端正,神色肃然认真,倒像个老学究。
他就是乾州州守,岳仲。
难得清闲,他手握一卷《通易注疏》,逐字读去。学童结业的书,他翻了千百遍,每次看得都聚精会神,正要提笔记下新的体悟,突兀一怔,猛地起身开窗,一脸惊骇地望向远处。
“这,这是!”
世上本不该还有能令他震惊的事,但眼前所见,岳仲只是听说过,此生却是头一次遇上。他双眼暴涨出银色灵光,只见北方数百里外,原本昏黑的夜空中,骤然显出一道紫金色气柱冲霄屹立,其中隐约可见有五爪金龙的虚影,浑身被赤红色包裹,金龙似乎在怒吼在挣扎,却依旧免不了身躯被赤红雾气吞没,迅速消亡。
凡人不可见的这一幕,让他看得心神震撼。
“竟然有人敢焚烧圣旨,不怕诛九族么?这推恩令一下,果然是多事之秋,连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出来了!”岳仲焦虑地来回踏步,越来越压抑不住心头的大火,“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在我治下出了这事,我得受多大的牵连!自己找死,非得连累本官!”
“那方向是……来人,给我速速派人去留安县!”
留安县,刘家隔壁是家姓顾的,十多年的老邻居,三世同堂,正聚在一桌同享天伦之乐。老顾头抱着孙子逗弄,忽然抽了抽鼻子,惊疑道:“怎么有股胡焦味?”
这话在顾家媳妇听来就变了味道,不自然道:“奴家这次可没炖糊了菜……”
老顾头二话不说,扔下孩子就冲出院堂,望着刘家冲天大火目瞪口呆。紧随而出的一家子,也都看呆了眼。
“快,快救火!”
“可这,”其余人面面相觑,却是迟疑,顾家媳妇大着胆子提醒道:“这是那刘将军家……”
“都是头发长见识短!”老顾头一阵火大,怒骂道:“他家的事我们不管,但这火快烧到咱们家啦!”
众人才惊醒,慌忙打水撒灰。
周围几家也是忙乱一团,各自努力阻挠火势向自家蔓延,却没人去救刘家的大火,更没人想去救刘家火灾里的人,至多望着冲天火光感叹一句。
“刘家真不知走了什么霉运,这场火下来,怕是彻底完了……”
留安县正街,北角的浓烟引起了行人一阵骚动,“这么大的火,好几年没见了!”
“希望衙门来得快,不然得烧多少家?死多少人?”
议论纷纷,一个人群中快步前行的老者,被越来越多驻足观望的人堵住,心里突然涌现强烈的不安,也扭头望去,顿时呆立当场。
“那个方向,可别惊扰了少爷!”何伯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事,转身朝家大步飞奔。
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热气逼人,书房到处成了焦炭。其中有个蜷缩着的瘦小人影,衣物头发早已烧焦,皮肉吱吱作响。烧了圣旨,不过就是早死晚死的事情,虽然清醒了片刻,但也懒得再折腾了,刘恒没有后悔,只是很多事情,到了也想不通。
他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燃烧的眉目定格在极度痛苦的表情,最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又仿佛临终前对这世界的最后一声质问。
“为,什,么……”
他这短暂的一生,并没有为奸作恶,活得小心翼翼,努力追逐着希望和改变,只为过上更好的日子,难道这也有错?如果这也有错,那世人皆错,为什么惩罚的只有他?如果没错,为什么又要剥夺他所有的希望?
到死,他也不明白。
嗡!
像是钟磬轻鸣,在到处噼啪作响的大火中十分突兀,一道绿光倏然飞起,悬停在刘恒焦尸上空,竟像是一卷打开来的书卷化成的光影。
为什么?
刘恒死前的质问似乎再次响起,绿光大亮,在这片红得扭曲的炙热世界格外刺目,又像是火越烧越亮。书卷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方方正正,极为漂亮,却没人认识都写了些什么。
为什么?
嗡!!
嗡鸣声愈发尖锐,书卷的近千字,每个字骤然炸散,成了成千上万细小的竖和圆,似是仙人的符文,玄妙而细密,形成某种无人能知的东西。
为什么?
嗡!!!
一个竖,骤然跳动变成了圆,这像是个开端,所有符文飞快地跳动,在竖和圆之间来回变动,每一刹那,似乎都在展示着某种汪洋大海般庞大复杂的内容。
这古怪的光影,某一刻突然定格,绿光爆炸了开来!
剧烈的爆炸,绿光如薄雾,瞬间笼罩整个留安县,又猛烈的向更远处扩散,何等壮观!
绿雾里,心急如焚的何伯在门口摆出猛冲进门的架势,却一步步倒退。顾家媳妇泼出的水,在半空成了晶莹的流光,又重新收拢在木桶。
火势迅速收缩,书房里那具焦骨生出筋肉,脏腑,皮膜,毛发!
咚!
心脏重新跳动的声音,刘恒起身,一个个书架从火堆中竖起,一卷卷书自行飞回书架,继续整齐的罗列。大火,小火,变成火苗,烛火飞到刘恒手里,放回书桌。
连圣旨,都凭空浮现!
时间,竟然在逆转!
死而复生,逆转乾坤,这是何等惊悚诡异的事?
又是多么神奇的力量造就了这样的奇迹?
扑倒在书桌上的刘恒紧捏圣旨,满口酒气睡得昏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只是醉倒了。唯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尖叫,他额头有一点绿光,乍现后无踪。
街上行人继续游乐,何伯在繁华人群中顿足,疑惑地摇了摇头,“我怎么有些恍惚?”
他扭头朝家望去,夜色下点缀几颗灯火,毫无异常,于是自嘲道:“真是老了,倒有些不安,等办完了事得快些回家。”
普通的身影融入人群,再也找不到了。
邻居顾家,依旧在院堂其乐融融,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相隔数百里外,州府岳仲的书房门被猛然撞开。
“老爷……”
岳仲朝冲进来的俩个下人蹙眉,不悦道:“连我定下的规矩都敢不尊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说话声不重,两个下人却吓得脸都白了,噗通跪倒,连声认错。
“待会自去夫人处领罚。”岳仲望着书卷,漫不经心地道:“先说说,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一听这话,左边略瘦的下人立时瘫软在地,右边又高又黑的,也是一个哆嗦。
冲进来前二人就在挣扎,因为老爷有规矩,他在书房时,没有天塌地陷的大事都不准任何人来打扰,否则必交给夫人处置。而夫人的手段,吃过苦头的没人不怕,没吃过苦头的,一样闻之色变。
但听到老爷招呼,他们又不得不进来,如今老爷突然变了脸,实在让二人有苦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地磕头讨饶。
“怎么回事?”但见两个冒失下人半天不说话,岳仲有些怒了,加重了口气,“先说事!再耽搁……”
又高又黑的下人一颤,急忙解释道:“我们本在外头值守,却听见老爷在屋里大喊来人,生怕老爷出了什么事,我们就,我们就……”
“恩?”岳仲的视线终于从书卷抽离,闻言一脸惊异,“我在屋里大喊来人?我明明在看书,何时说过这话?”
他凝神打量二人,只见两人都是满脸委屈,都快哭了,不像是作假,心里的惊疑便越来越重。
“岳浑,你最老实,你告诉我,都听到我喊些什么?”
“听老爷刚才似乎发了大火,大喊来人,给我速速派人去留安县,我们就冲进来了。“
“派人去留安县?还速速?”岳仲但见另一人也在连连点头,只觉如天方夜谭般,惊奇得无以复加,不禁蹙眉沉思。
以他的修为,世上很难再有什么东西,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影响到他,甚至改动他的记忆,他明明记得自己在温习《通易注疏》,动都没动过,更别提发火叫嚷了,是两人在撒谎?
这种可能最大,但……何苦来哉?
想骗过他这替天子牧守万千子民的强者,难度可想而知,尤其是,他们没有这么做的理由!明明知道擅闯书房的下场还这么做,就像是在故意找死,还两个人一起?
如果两人说的就是真的,他们被谁人陷害了么?
周围百米的任何动静,不可能逃过他的感知,想要陷害两个下人,这幕后黑手的本事,简直多此一举,也不可能。
倒是,似乎在温书时我有一会儿,恍惚了?
沉思半响,他淡淡道:“行了,都下去吧。”
“是!”忐忑半天的二人这才起身后退,临要出门,刚要松口气,却听书桌后面轻飘飘传来一句话,“家法不可免,记得去夫人处领罚。”
俩个下人顿时哭丧着脸,暗道今夜这无妄之灾,还是没逃掉。
“奇怪,奇怪……”
房门紧闭后,岳仲还是在想这事。
无人说谎,他又全然不知,简直……奇了!
说来也奇怪,奇异的竹卷虚影那时光倒流的诡异能力,只够影响一城,根本无法顾及到相隔数百里远的太守府。但从太守岳仲叫人到两个下人冲进门,相隔只有短短片刻,可强如太守岳仲竟都被波及,“圣旨被烧”如此滔天大祸的事,都转眼忘得一干二净!
就仿佛,与这场大火有关的人、事甚至人的记忆,都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悄然抹去,连堂堂太守也不能幸免,可见这奇力之威!
“梦哉,幻哉,真真是一桩奇事!”
苦思良久不得其解,岳仲豁达一笑,提笔写下,“难怪老师推崇难得糊涂,世间多奇事,庸人自无知,连我都未能免俗。如此奇事,以我的能力显然已经无法探究,自然只能‘难得糊涂’。老师如今的境界,借这奇事,终于让我窥见一斑,也算一件奇缘,值得一记!”
“至于‘速速派人去留安县’……”岳仲提笔一顿,蹙眉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