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短短时间想出最合适的回应,小小年纪的刘恒可谓才思敏捷,十分惊艳,可伍先生最不担心的就是刘恒的天赋,最担心的恰恰是刘恒的品德。
从刘恒入学,他就对刘恒抱有最大的期待,关注着刘恒点滴的成长,一直以来格外满意,总觉得自己门下说不定能教导出一位真正的名士来。
然而今天,伍先生知小见大,觉得这个弟子有些变了,隐隐显出一种锋锐的气质。
这是伍先生不能接受的,锋锐,或许武夫需要,文士或者说真正的君子,应该谦逊而有礼,礼重天地君亲师,仁义博爱,却偏偏不需要这锋锐。锋锐如刀剑,刺伤别人,也会伤到自己,刘恒此刻显现的锋锐,显然是陷入了偏执。
怎么会变成这样?
伍先生在沉思,要想扭转刘恒的心思,就得先弄明白,让刘恒变得偏执的原因。
对了,今早便听出,这孩子家被圣旨贬为了平民,就是因为这圣旨么?
不。
伍先生想明白了,不是因为圣旨,是因为刘恒的眼界太小!
如果经历多了大事小事,见过了大千世界的万千风景,他就会明白,圣旨是小事,被贬为平民也是小事,不值得因此变得偏激。同窗的鄙夷和侮辱,也是小事,更不值得为此被激怒,甚至做下残忍的举动。
“居山先生为君子,不仅笔发积郁,更因为他平素风度翩翩,见德思义,崇尚仁和礼,所以先有君子,后才有君子之怒。”伍先生对答认真,“居山先生屡遭迫害,谣言中伤,为君王厌恶而屡下圣旨贬官,不见其怒。”
提及圣旨时,伍先生刻意查看刘恒的神色,却见依旧面不改色,他来不及深思,接着道:“比起居山先生,他因狂风巨浪而怒,称君子之怒,你却因水沟波折而怒,还不明白么?”
“先生是说我格局太小,没见过大风大浪。”刘恒也很聪明,听音知味,“禀先生,圣旨不能让我动怒,同窗的议论不能让我动怒,赵景的侮辱也没有让我动怒。居山先生因老父被气死而怒起,我虽不是君子,但也忍不住好友因我而受欺负。”
是因为情与义?
伍先生听过刘恒的自辩,明白刘恒并非是偏激,依旧条理清晰,因为情义动怒,也符合君子之道,终于对刘恒满意了。
“但你也不该下手这么重!”
但伍先生从不会表扬刘恒,生怕他骄纵,沉吟后提起了别的事情,“这段时间你就呆在家里,把《通易注疏》学完,来让我考校后,速速前往州府立乾城找我的先生继续求学。留安县对你而言,已经成为是非之地,不要再逗留了。”
伍先生失望,依旧在为他着想,但想到自己真正要说的话,刘恒不得不强行压下心里深深的愧疚,硬下心来对着先生重重行礼。
“今天学生……是来向先生辞别的。”
“辞别?”伍先生一怔,皱眉后又放松下来,“也对,离开要紧,先去立乾城吧,日后等风波平息再回来补完最后的学课不迟。”
“不是去立乾城,而是不再继续读书了。”
“你说什么?”伍先生这才震惊,完全想不到刘恒会放弃学业,为什么?
“失去奉恩将军的职位,家里已经没有进账,无法供我继续求学,连将来衣食都变得艰难。”刘恒静静陈述,为伍先生解答了疑惑。
为了钱财!
如果是畏难而退,伍先生会尽心教育,但伍先生千思万想,也没猜到学生偏偏只是为了维持温饱的不值一提的小钱,而毅然放弃了大好前程!这让伍先生实在怒其不争!
“你竟如此短视!”伍先生连手都在气得颤抖,“为斗钱折腰,岂是君子所为?若是差钱,只管找我,你给我好好读书!”
“先生,君子不能违圣旨,君子,不能饱肚子,学生不想做君子了。”刘恒拱手,“以先生的钱财供我读书,学生更像是百无一用,这样的书生文章写得再好,也自觉只是个拖累人的废物。”
“不读书,你现在又能干什么?”伍先生气得指头怒骂。
“学生读书,是为了应付宗室大考,继承爵位,如今被贬为平民,再读书又有何用?”
刘恒终于憋不住,说出了心里真实的想法,越说越快,“哪怕成为名士,君子,只需一卷圣旨,一样成了废人,读书又有何用?君子若如李居山,我不愿做君子!读书不能有前程,我为何还要读书?!”
“你!”
“你住口!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我再没你这个学生!”
伍先生高扬起戒尺,与昂扬的刘恒怒视,“坐井观天,不知世界之大!大夏没有出路,你可以去北胡,可以去百武,甚至去灵原!只要有本事,何处不能一鸣惊人?小小磨难竟让你心生退意,做什么事没有诸多磨难,如此心性,枉我曾经如此期待你一朝成名天下知!原来只是朽木,如何雕琢?”
“北胡策马,百武尚杀,灵原为中土,人杰地灵有百家争鸣。我还知道幽州多灵异,大燕有铁骑,佛国尽佛土,越蛮力擒龙!浩瀚厚土,大夏仅仅只是一偶之地。”
刘恒娓娓道来,“先生,学生早已阅经千卷,可称士子,但依旧强不过圣旨,强不过权势。请先生教我,读书如果真的有用,为何会如此?为何我还会被赵景这样才学不如我的人欺压,为何挚友还会因为我而受伤,为何我连家世都保不住?”
“世界很大,但何处不是如此?读书如果真的有用,以先生的大才,为何也只能缩在这么一个边疆小县里,当个教书先生?!”
最后一句话如剑似刺,深深扎在伍先生心头,他竟无言以对,是啊,如果真的只以才学评高下,他何至于被“流放”到这里只做个教书先生?
然而半辈子的信念,让他拒绝如此刻的刘恒一般,把读书看得如此一无是处。
“十一岁的士子,神童士子,学识广博,好大的本事!伍某的确已经不配做你的老师,更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伍某只是个迂腐老学究,却也羞于听一个曾经的学生来教训我!”
“为了区区铜臭,丢掉文人傲骨,可怜!可悲!可笑!”
伍先生讥讽道:“也罢,你自去吧,你我师生的缘分已尽,以后你……好自为之!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养活自己,但日后作奸为恶时,别说是我的学生,辱我清名!”
哀莫大于心死,伍先生收起戒尺,背身而去。
望着那萧瑟背影,刘恒咬紧牙关,知道自己今天说得太刺,伤透了先生的心,如果就这么离别,他会愧疚一辈子。
“先生!”
刘恒对着背影大喊,觉得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喊先生了,格外真挚,噗通一声跪倒。
“不敢辱先生的清名,但能遇到先生,是学生一生之幸!”
咚!
深深叩首。
伍先生背影猛地一顿,却怎么也不回头。
“先生的敦敦教导,先生的恩德,学生藏在心里,此生牢记,不敢或忘!”
咚!
“学生顽劣,辜负先生的期许,请先生……先生以后忘了我这逆徒,为逆徒气大伤身,会更让学生羞愧难当!”
三叩九拜,以谢师恩,如同六年前拜师时一样,但此刻的刘恒却扭头就走。伍先生突然回想起当年,那个稚嫩的小身影也如今天般,恭敬而真挚的叩首拜师,只是当时,那充满灵性的目光,望向书卷是多么的渴求和热烈,近乎虔诚,可今天呢?
读书真的没用么?
“读书若只为功利,本就错了。”伍先生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乌压压的苍穹,压抑了很久,突然细雨如丝缓缓而下,伍先生仰头望着,抹了把脸,颤声道:“神童士子的才学,天份也要加上勤奋,可见这六年背后有多么努力。多好的东西,说丢……就丢了,他竟一点不觉得惋惜么?”
“这孩子,这孩子,当年的小不点,转眼也长大了。”
悉心教授了六年,伍先生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个最青睐的学生。知道藏拙,有天赋,有毅力,更有大魄力,小小年纪已露峥嵘,但命运多舛,功利心也太重,他忍不住担忧,“真不知他的将来,会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