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这一番话说完,官员们无不动容。
国朝的官员一贯以来,重文章而轻演说。
文章事上,演说面下,论文章林延潮已是当今文宗,没料到演说也是当世无匹。
听说当年国子监学生叩阙,林延潮一席话下,士子诚服而退,成了他名声。而在归德他升任知府,及离任卸职时,无论哪一次演讲,都称的上打动人心。
这番话里诚恳至极,将林延潮从读书至为官,贬官再入京这一番心境变化说的是清清楚楚。
剖析心思,告诉给了解与不了解自己的人。
林三元并非一出场就那么高大尚,所谓的'修齐治平'四字,其实道来,就是'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林三元与我等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家没有在穷书生行'以天下为己任'的事,在做官时'只考虑自己的做官前程'而已。
这点要做到很难吗?
说不难,也很难。
跟随林延潮左右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都知道他这一步一步走来有多么不容易。
事功难,知行合一更难。
就在林延潮与众人话别时,一名官兵匆匆赶来,与陶望龄耳语了几句。
陶望龄脸色一变,他犹豫了一番是不是将此事禀告给林延潮,但还是上前与众官员叙话的林延潮道:“老师,有要事相禀。”
林延潮道:“我现在已是卸职,若是府里的事,禀告何司马就好,不必来与我说。”
何同知在旁连忙道:“府台言重了。”
但见两名官兵被带上堂,当先一名官兵一见林延潮就要跪下。林延潮摆手道:“我已卸职,府里大小之事都交由二府署理,你与他禀告就是。”
这官兵立即向何同知叩头,然后道:“启禀司马老爷,今日巡河接到上游漂下的'羊报'。”
听闻羊报,在场之人都为之色变。
众人向另一名官兵打量故去,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衣裳褴褛,手脚上都是青肿。
何同知问道:“此人就是送'羊报'的勇士?”
这名官兵叩头,却一下见到这么多官员,太紧张了不知如何言语。
一般黄河上游若是大水,水情严重。上游州府会派六百里加急的驿马向下游各州府驰报,若是特别严重的水情,连六百里加急的驿马都嫌慢了。
那么上游州府会召一名勇士,直接乘着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至下游传信。
乘羊皮筏子从黄河上游漂流至下游传信,这可是九死一生啊。所以一定要勇气非凡,熟悉水性的人才能担任。此人下水前先食'不饥丸',身携几十枚水签,溯流直下向下游投签,运气特别好的话,会在半途上被巡船捞上来,但是一般都是没命。
“你是哪个省的?”
“陕西!”这官兵道了一句,众人都是骇然这漂流了可是有几百里,居然能到这里。
官兵将水签向何同知奉上。
水签上也没多说,但众官员们都知道,但凡逼得用羊报这样方式报告下游河情,那么汛情已是到了何等严重的程度。
在林延潮刚卸任,何同知刚上任之时,即出现这样的事。
何同知有些六神无主,一旁吴通判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的,摊手道:“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矣,苦矣。”
而马通判对何同知,吴通判二人这个样子,是没有半点信心,望向林延潮道:“府台大人!”
一旁陈济川立即道:“马别驾,我们老爷已是卸职了,不是知府了,此事当由何司马做主。”
陈济川果断的拒绝,然后也是一心替林延潮甩锅。
天子这一次下旨召林延潮进京,显然是要重用的意思,对于当初林延潮上谏既往不咎了。
而且圣旨上说了即刻,还赐驰骋驿马进京。说明林延潮是一刻也不能停留,若是路途上耽搁了,那不是扫了天子的面子。
就算两个朋友以往有些失和,现在人家主动与你示好,你却不买帐,这怎么也说不过去。
更何况人家是天子啊!
至于陶望龄,袁可立心底也是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有些为难。
在读书人心底,按照民为贵君为轻的说法,当然是治下百姓为重了。
现在大水就要来了,林延潮在这个时候离开,有弃百姓于不顾的嫌疑。当然大家知道林延潮已经卸职了。但传至别人口里,哪里会认真研究这些,这对林延潮的名声而言,实是不好。
你林延潮当初不是犯颜直谏,规劝天子以百姓为重吗?现在天子给了你一点好处,你就忘记了,赶着去巴结人家,自己打自己的脸。
何同知,吴通判那边也是看了过来,以往府里大小事,林延潮都是一人作决断,众人都是习惯了。
现在林延潮卸职,何同知之前一直是闲官,现在刚上任,人心不服。吴通判夸夸其谈还可以,但要他扛责任,跑的比什么都快。
在场官员都是如此心思,他也不好揣测林延潮此时心底是怎么想的。
对他们而言林延潮留下最好,有主心骨,但又不好开这口。何同知也有心让林延潮留下,但这挽留的话,如何也是开不了。
吴通判左看右看,何同知不好说,剩下众官员属他最有威信。于是吴通判倚老卖老道了一句:“真是什么事都赶在一块了,府台在任三年,黄河是一点事都没有。现在府台卸职第一日,这羊报就来了。你说这巧不巧,都可以拿这段事说书了。”
说着吴通判自顾笑了起来,但在场却无一人附和。
吴通判见冷了场,轻咳一声收敛笑容道:“看来这龙王就是卖府台的面子,但府台上京的事又不能耽搁,我看是不是可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两全其美?”
众人都吃惊了,吴通判居然能想出妙计来。
但见吴通判道:“本官有一愚之得,之前河漕衙门下文,追究沿河官员责任,言守堤若守土,官员不可擅离。所以府台可以先斩后奏,待河情过后,府台致书河漕衙门,让潘制台向天子说明,府台因上游大水之事暂缓入京,如此天子也不会追究的。”
众人一听,面面相窥。
好你个一愚之得。
陈济川忍不住斥道:“依吴別驾这么说,潘制台的一句话比圣命还大?”
陈济川此言一出,陶望龄,袁可立都在心底大骂,什么馊主意,照吴通判这么说,林延潮自己抗命,还要将潘季驯拉下水。
就算潘季驯与林延潮再有交情,接信后也会大骂你林延潮祸害自己也就可以,别来祸害我老潘啊。
吴通判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现在被陈济川讽刺才反应过来,但依然知错不改道:“本官不是这个意思,本官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治河的事,没有府台不行啊。”
陈济川还要再说,林延潮伸手一止道:“济川不可对吴別驾无礼。”
众人见林延潮终于开口了,何同知立即问道:“不知府台于此事怎么看?”
林延潮道:“何別驾,诸位同僚,从林某接旨之时起,已是卸职了,不再是本府知府了,于府里大小之事,本不该多言的。但蒙何別驾信的过,以河事相询,那么林某就以局外之人说几句话。”
“敢问诸位若林某当初没有履任归德,诸位就不治河,不御水了吗?治水的事当初是由林某亲手操办,论河工在座没有人比林某更了解,但是林某在府三年修河是为何?就是为了修一条百年不坏好堤,让本府百姓从此不遭河患,”
“现在我刚卸任,你们就担心大堤御不住大水,如此是不是指林某与诸位三年都在白用工呢?”
何同知,吴通判被林延潮这一问都是满脸通红。
林延潮当下正色道:“林某对诸位有信心,也对这三年来亲手所修的河堤有信心。今年河情再猛,河情再大,也冲不垮归德的河堤,归德必然安然无恙,这就是林某为官三年的自信。”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读书时如此,为官也是如此。三年之事功,眼下到了验一验是不是真金之时,林某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也请诸位不要看不起自己。下面请何司马主持一切,林某即接旨上京,在此与诸位告辞!”
“是,府台大人。”何同知,吴通判众官员都是向林延潮一并拱手。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大步离开公堂,陈济川,陶望龄,袁可立等人昂然跟随在后。
一路之上,官吏们都避道一旁,向林延潮行礼。
众官员看着林延潮的背影,想起那句'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的话来。林延潮现在就如同一个刚进考场的士子,卷子都没有看,就对左右同考的士子说,自己这一次一定能高中。
换了旁人,别人一定会笑话!
但对林三元而言,何人敢笑?
这就是学霸与能臣的自信。
林延潮走入后堂后,代表着他在归德的任期正式结束。
而这时,府经历黄越入内禀告道:“何司马,下官方才查验过了,沿河各县报上今年修河之事都已完备。”
沈同知收回目送林延潮的目光问道:“哦?”
“府台离任前,早已考核完各县河工,半个时辰前他还去工房张司吏确认此事。”黄越禀告道。
众官员闻此都是安心,林延潮在任前两年重淤田次河工,都抵御住了两次伏秋河汛,今年林延潮将所有气力都用在了修堤,以及补漏上。
事成之后,将功绩留给来者。
这就是林延潮上任时所言,功成不必在我,留待后人。
而今大河变害为利,大堤一御百年,百姓人人安居乐业!
比起无数将后任坑的不行的前任,林延潮在任三年,百姓温饱,留下一条坚堤,府库里还有余银数万两。
若是再出了什么问题,众官吏们可真是对不起林延潮了。
现在众官吏都看向何同知。
何同知一整官帽,对一旁跪着的官兵道:“尔冒死从上游浮水送来羊报,实有大功于本府。如此大功,焉能不赏,本丞现在赏你一百两银子,再加一壶热酒!”
明朝官兵地位低下,就算如此冒死报信,一般赏个十几两银子就算很多了。但何同知一下子赏了一百两,真可谓厚赏。
那名官兵闻言感激流涕地道:“谢过……谢过司马。”
这官兵连连叩了好几个头,然后下去领赏。
身为公门的都是精明人,众官吏见这一幕对何通判都是佩服。新官上任千头万绪,何同知第一事就是明赏罚,这手实在是高。
众官员都嘀咕道:“何同知也是厉害人,以往怎么没看出来?”
“不错,府台知人善任,故而向朝廷推举了何同知。若是吴通判这等颟顸之官主事,我等就惨了。”
赏了人后,何同知继续道:“立即召府衙官员商讨河情之事,至于各县县官立即回到辖地,会同管河官员,务必亲自上堤巡视……”
“诸位,本丞在此坐镇,大水一来,堤在则人在,堤溃则人亡……”
公堂上何同知对着众官吏们训话发出命令,所有官员马不停蹄地,都投入了这次抵御水灾之事。
而在府衙的后堂里,刚刚卸任的林延潮正忙着与林浅浅一起收拾行装。
这夜河汛传来,随即天降暴雨,河水大涨……
归德大小官员都忙于治河之事上,全府百姓们连夜被动员起来往河堤上巡防,搬运土料……
而次日府衙后院里。
大雨倾盆而下,林延潮抱着小延潮正要上马车时,停下看着这遮断天幕的大雨。
陈济川正忙碌着指挥着下人将行李搬运上马车,但雨水轰然作响,将说话声都掩盖住了。
林延潮笑了笑用衣服裹着小延潮,然后展明他撑伞上了马车。
马车上林浅浅早候着,接小延潮上了车,见他没湿了一处,方松了口气。
而小延潮上了马车后,对车外令人色变的大雨是丝毫不惧,反而生出兴奋之意来。
见了这一幕,林延潮一面擦着衣衫上的雨水,一面则与林浅浅相视一笑。
此刻展明已是驾起车,马车穿过府衙后院大门。驰骋在大雨之中。
这一日大雨滂沱,天还未亮。
林延潮没知会任何官员,更没有惊动百姓,带着家小随从,悄然地离开了归德府城,踏上了赴京的路途。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