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内。
林延潮与胡提学身旁都聚了数名官员。
听了林延潮解释后,众大僚恍然道:“原来如此,必是胡兄不图后报,但林学士感激在心,故而念念不忘。”
胡提学满面春风地笑了两声道:“当时不过顺手为止,不足挂齿。林学士乃当今文宗,本官当时却没有仔细教导过学业,故而不敢以老师称之。”
林延潮道:“师恩又岂止是传道授业解惑,当时老师顺手为止,但却帮学生成全了生为人子的孝道。如此重恩学生是一辈子感激在心上的。”
胡提学点点头,见林延潮心底好无芥蒂,也是心生好感,心想此子念旧情不忘恩,为人厚道,将来前程决不可小看。哦,他现在已是侍讲学士,堂堂储相,前程当然不小。
想当年我只是无心插柳之举,没料到一颗小树竟长成参天大树。
以万民伞之事见来,此子不仅能得民心,还是一位能臣,难得难得。
谁料到当初那个社学里有几分聪颖的少年,有这等造化。或许数年后看来,提携此子比是比我在任以来最明智之举吧。
胡提学想到这里,笑了笑温言说了几句。
最后林延潮又向在天子面前保荐自己的潘季驯,臧惟一,付知远一一道谢。
这是官场上的荐举之恩,推荐的官员,又称荐主。
官员们对荐主的礼遇甚至不在于座师,因为荐主一般都是在都察院的大佬,权势赫赫,可以引以为援。
三人中推荐起决定性作用的是潘季驯,臧惟一。
河道衙门并入漕运衙门后,潘季驯现在就是天下第一总督。
或许正是他的数度保荐,天子才对自己改变态度吧。
潘季驯见了林延潮道:“按本督的本意,陛下本就不该将你调回翰林院。你如此治河的人才,应该来工部都水司任官,助我一臂之力才是。现在你调回翰林院,又有何用?这不是事功之道啊!”
林延潮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原来潘季驯当初在奏章上是推荐自己是让他去工部任职,结果……
林延潮心底对潘季驯的举荐之恩,不知不觉都淡了一些。
“下官谨记总制教诲。”林延潮叹道。
“谨记教诲有什么用?本督又去哪里找治河之才。”潘季驯甚不满意。
林延潮一愣然后立即道:“启禀制台,下官幕中有一治水之才,名叫左出颖才具不在黄越之下,制台不妨用之。”
潘季驯讶然道:“此言当真?”
林延潮笑道:“当初下官在归德时,聘了不少老河工,擅治水的人才在幕下做事,其中以黄,左二人最著。本来我要带他来京,荐至工部做事的。”
潘季驯点点头道:“你的眼光我还是信的过的。”
“既是如此,工部就免了,来漕河衙门做事也是一样,若真是有才具,本督再提携他也是一样。对了,这样的人才,你怎么不早推举给本督?”
林延潮心想,如左家父子这样的人才,自然是要自己用了。但是潘季驯这一次对自己有举荐之恩,所以投桃报李也是应该的。
不过林延潮知道潘季驯推荐自己,却没想要自己什么回报。潘季驯向天子推荐自己前根本没向自己打招呼,他老潘做事全凭公心。
但就是这样的推荐让天子很相信,因为潘季驯为官几十年不结党是众所周知的。
无论是哪个宰相在位,潘季驯都是一副,你要用我,就必须听我的,我才能好好干,不用我,我就回家养老。
想到这里,林延潮又担心潘季驯不尽力当下道:“左先生之子有大才,恳请制台一并照顾。”
下面林延潮又见过臧惟一,付知远,何润遥。
三人都没说什么,林延潮略略拱手,对于他们很多话已不需再说了,大家心照不宣。
宴席终于散去。
林延潮从殿上离去。
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就如此落在他的身上。
从建极殿走下台阶时。
台阶左右的官员,纷纷离席向林延潮作揖。
林延潮还未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向上前道贺的官员回礼。
李三才,沐睿二人见了林延潮如此,心底都是百般不是滋味。
最可笑就是李三才,山东按察司佥事,虽说与林延潮平级,但是对方是翰林储相,而自己呢?
想到这里,李三才痛饮一口闷酒。
沐睿心底也是不平,连喝了好几口闷酒。
至于台上的光禄寺少卿江东之,尚宝司少卿羊可立二人也是脸色难看。
羊可立摇头道了一句:“还是申吴县有手段啊,江兄,以后还能压住林三元吗?”
“以往圣心未定,尚有可为,但现在是侍讲学士,翰林储相岂是我等可以打压。”
羊可立点头道:“我明白了,希望这次不会被林三元看出端倪来,得罪了他后患不小。”
“此事不论,眼下还是离间王太仓,申吴县为上。若王太仓站在我们这边,再加上王家屏,内阁就是二对二。如此恩相继续丁忧一段时日,朝局也可维持。”
“不好说,汝培可是一直劝不动他恩师,只要王太仓不肯,奈何现在又多了个林三元,申吴县在内阁稳如泰山。”
“哪又未必,这一次李三才回京,我们不如劝劝他,他与我们可是有年谊啊,又是王太仓最得意的门生。”
“这倒是一个办法。”
二人看向众官员们还礼的林延潮,对方有如此好人缘,在官员中有如此声望,这是他们没有料想的,想到这里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
这一段不长台阶,至少有几百名官员向林延潮道贺。
“宗海兄一封天下为公疏震惊公卿,下官心中仰慕已久。”
“宗海兄回京,大家就盼着你一正风气,匡扶天子,我等终于等着这一日!”
“宗海兄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次回京正可一兴朝堂正气!”
“恭贺林兄了,以兄在归德政绩实至名归!”
“林兄,在朝为规君,外放为民,事功之学如斯也,下官愿效林兄事功之学,终身行之。”
面对如此多官员向自己道贺,林延潮心底有一等感动。
这就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能不识君'。
有上有天子与首辅的支持,下有百官的拥护,自己的事功之学,正一点一滴地改变着天下读书人的支持。我并非是一个人孤独前行,多少有志之士都是我的知己,身上满满的肩负着天下有志之士的期望。
现在我荣升侍讲学士之后,终于是可以有一番作为,到了在朝堂上大展拳脚的时候。如此我又何愁前方没有支持我的人呢?
此时此景,自己何必拘着。
林延潮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向自己祝贺的百官,他当下抱拳道:“多谢诸公期许。林某不才,常自问所学为官常所为事?每当夜间反思,林某告诉自己就是为了不负圣贤之教。何为圣贤之教?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的好。”
众官员齐声喝彩,不少年轻的官员激动之下,流下了眼泪。午后的阳光正落在林延潮的身上,众人仰视这位年轻的官员仿佛光芒万丈。
此刻此景林延潮不由豪情满怀,何为绝学,事功之学,何为开太平,努力事功。
此心坚定,我定有一番作为的!
“今日就请诸公与林某一并为皇上尽心,为天下百姓尽力!林某多谢诸公!”
林延潮向众人作了团揖,然后举步前行。
气氛顿时到了最热烈之时,喝彩之声不绝。
百官目送林延潮离去,在他们眼中二十五岁拜侍讲学士的林延潮,正是踌躇满志,意气奋发时。
“林三元以事功磨砺自己,激励天下读书人,看来振兴朝堂指日可待了。”
一名官员道:“不错,朝堂是要有一番新气象了。”
有一名官员道:“正是如此,有林三元在,还怕正气不兴吗?”
一旁沐睿则气道:“什么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话也是你林延潮可以说的?”
“太狂妄了,不知天高地厚。”
李三才苦笑,二人身旁的官员都去向林延潮道贺了,所以这些话也不怕别人听见。
李三才自顾道:“或许终有一日,我也当如此。”
此刻张鲸服侍天子更衣后,这才走出宫来。
张鲸回到宫外居所,正要休息,就听说孙隆求见。
张鲸笑着道:“早知他会来,让他进来吧。”
不久孙隆入内叩头道:“儿子叩见干爹。”
张鲸喝着茶道:“你不在宫里当差到干爹这作甚么?”
孙隆叩头道:“干爹,儿子一时糊涂,当初儿子还以为林学士之前奏对的话不合圣意,万万没料到陛下会提拔林学士。儿子之前……”
张鲸冷笑道:“你以为陛下不会用林学士,所以世态炎凉了?”
孙隆叩头道:“儿子惭愧,恳请干爹替儿子补救一二。”
张鲸摇摇头道:“糊涂,你以为陛下是还未亲政之前,事事按自己心意行事?”
孙隆眼珠一转,问道:“干爹儿子不明白,难道陛下的意思,还是不愿意用林学士?”
张鲸道:“陛下的心意,我是再清楚不过了。用当然是要用,但不是现在。林三元的事功之道太危险,轻用变法,容易动摇社稷根本。陛下想到张太岳前车之鉴在前,心底其实顾忌不少。”
“那么陛下又为何用林大人为学士?”
张鲸笑了笑道:“那你说陛下为何要用咱家呢?”
孙隆赶紧拍马屁道:“干爹是自小服侍陛下的,还是扳倒冯保的功臣,陛下就是拿干爹当亲兄弟一般。”
“亲兄弟?”张鲸眼睛一抬尖声冷笑道,“在宫里讲恩情,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当初扳倒冯保的事,三年来干爹在陛下面前一个字都不提,不提,陛下才会放在心底。提了恩情就完了。”
孙隆道:“干爹高明。”
张鲸道:“要想恩宠不衰,一个字'利'。你看多少文臣弹劾干爹我,但陛下都护住。是因为陛下念及我扳倒冯保的恩情吗?错了,陛下知道干爹我虽贪钱,但我却把钱拿来锦衣玉食地孝敬陛下。坏的名声,我张鲸当了,但好处陛下得了。所以无论文官再怎么骂,我这东厂督公依旧是稳如泰山。”
“再看林三元,当初他上谏,其实骂得是潞王,太后,之前为何殿上林三元说上谏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陛下?就是他厉害的地方。太后,潞王失了权势,一切罪在他林三元,但陛下的孝悌却是无愧于天下。甚至今时今日陛下与太后重归于好,还要多亏了林三元。”
孙隆恍然大悟道:“那么这么说什么万民伞,什么林公堤都是虚的?林三元要做张江陵第二,陛下大不了不让他入阁,但扳倒太后的功劳还是要赏的,干爹是如此吗?””
张鲸冷笑道:“你也就这点见识,难怪陛下一直看不上你,至今秉笔太监还没个影儿。我张鲸若是只帮陛下扳倒了冯保,林三元只替陛下扳倒了太后,潞王,你以为如此陛下会赏识我们了吗?不会,陛下是承我们的情,但心底却会看不起我们,以为我们是小人!
“陛下用我,是因为我张鲸一个忠字,一个利字。我是忠于陛下这才扳倒冯保,就算为了自己上位也顺手为之,可以理解。而林延潮上谏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变法。再说今日万民伞,林公堤之事,陛下回乾清宫时,多次与赞了林三元会办事,能办事,敢办事,这样的官员,就算他要学张江陵,但陛下又怎么会不用着他呢?”
孙隆恍然道:“陛下用林三元,就如同陛下容许干爹从文官手里拿钱一般,儿子这才明白为何干爹说要靠一个利字。儿子全明白了。那林三元那边还请干爹替我补救。”
张鲸道:“此事不急,林三元这位子上颇难自处,将来如何再看看吧!”
就在张鲸孙隆说话时。
这边在林家的宅院里,一名下人大步入内大声报信道:“夫人,夫人,大喜大喜,老爷他升官了。”
屋子里林浅浅迎了出来讶然问道:“什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