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晚,林延潮即至京南郊的聚仙楼。
林延潮马车行来,但见胡同里铺满了花灯彩缎,却都没有行人。
林延潮不由奇怪,这聚仙楼所在的西市附近乃花街柳巷,每日来的读书人络绎不绝,但是今日怎么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林延潮挑开车帘一角看去,但见两道栅栏后,不少锦衣公子,风流书生,都被几十个穿着青衣白皮靴的东厂番子给拦住了。
那外头的人喊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过去?”
“清平世界,哪里有拦人去路的道理?”
那些东厂番子喝骂道:“张开你们狗眼看看,我们东厂办案,尔等不要靠近,否则一律按逆党论处。”
林延潮放下车帘心底有数,好个逆党论处
为了逛个窑子,需要这么大的排场嘛?
真想看看等会吃饭时候,会不会跳出来几个‘东林逆党’大喊着诛杀‘阉逆’来干掉张鲸。
但武侠里的,东厂督公那可是一个能打一千个的存在,但张鲸嘛,能杀只鸡就不错了。
到时候千万别殃及池鱼才是,若是这样,自己可就真‘遗臭万年’了。
到了聚仙楼里,往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销金窝,今日一个人也没有。
大堂上立即就有两名侍女来给林延潮脱靴。
林延潮看去,这两名侍女都是姑苏口音,江南水乡里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容貌很美。早听说过聚仙楼的名头,随便两个侍女放到今日,恐怕都可以成为无数人意淫的女神吧。
当下就有一名四十几岁的人上前道:“是公公请来的贵客吧,张公公已是在里间等候了,这边请。”
林延潮点点头,当下每名侍女都赏了几个铜钱。
那中年人看了一眼,笑了笑道:“还不快谢过老爷。”
两位侍女欠身谢了赏。
接着中年人在前带路,但见聚仙楼三步一锦衣卫,五步一东厂番子,戒备森严。
楼里的侍女大气都不敢出,看见林延潮经过,即欠身行礼。
中年人领着林延潮行至一华丽的三层楼阁前,林延潮讶然,这聚仙楼没料到还别有洞天。
但见灯笼高挂,富丽堂皇,还未走近即听见几声女子好听悦耳的娇笑,以及若有若无的粉脂气。
真是令人心猿意马的地方,林延潮感叹了一下。
随即登梯上楼,到了三楼的阶梯前,那中年人笑着道:“公公就在楼上。”
林延潮从袖子里取了一吊钱放在他的手里。
那中年人称谢接过。
然后林延潮一步步登上梯子,方才到了就听见张鲸那尖锐的声音:“林先生晚到了,真是令咱家好等啊!”
林延潮登上三楼,这里只有一间,四面开窗,竹帘高高挽起,临轩的窗沿摆着无数盆菊花,香气浸了满楼。
正前方摆着一副黻韦花纹的屏风,屏风上图作仙女下凡,凡人思慕,能摆在这里画作应是出自名家之手。
张鲸大大咧咧坐在主位上,至于左右来客,竟然林延潮也是认得。
有原先在归德借了他几十万两银子的梅侃,有今科探花郎舒弘志,还有二位一人是贵州巡抚舒应龙,当初外官大计,林延潮当殿授侍讲学士时,对方有亲自向自道贺,还有一人则是前任吏部文选司郎中蒋遵箴,林延潮初任翰林时,对方已是太常寺卿,故而有数面之缘。
至于几人身后,则是人数不等的清倌人,以及贴身随从。
聚仙楼主打的不是皮肉生意,靠的是自小买来,调教个十几年的清倌人坐镇,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京城里有钱没钱的读书人都是趋之若鹜。
有两位清倌人出嫁,一人是嫁了一任布政使作了三房,还有一人是嫁了一名普通举人作小妾。
特别是这位举人原本屡试不第,在京早花完了银子,但与这位清倌人偏偏两情相悦。最后这位清倌人用恩客给的银子替自己赎身,然后嫁给对方,而这位举人正好今年吏部补了缺,授了官外放任州通判。
这位举人真可谓是爱情事业双丰收,虽说这清倌人不知后来会不会成为杜十娘,但此事已被在京读书人传为佳话,如此之下,聚仙楼名气更大。
这些事为何林延潮知道,因为京城青楼里的事,就相当于后世娱乐版新闻的头条,八卦两下也是必须的。
明朝的名妓,不是如今日网红靠滤镜瘦脸修图就可以忽悠人的,颜值是最基础的,更重要的是才艺,能与风流才子们达到心灵上的交流,否则再漂亮也只能如方才两名侍女一样到了楼下去迎客。
林延潮扫了一眼,这些清倌人无一不是精心打扮,才艺不说了,论及容貌还有二三人比方才两位侍女更胜一筹的,所谓尤物不过如此。
而今这些平素京城王公都难见之一面的清倌人,眼下无一不在此间,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只是如同侍女一般在旁端茶倒水,递送巾帕瓜果。
她们如此,难道是张鲸长的太帅了吗?潘安,宋玉也是甘拜下风?
显然不是。
这等锦衣卫,东厂番子封街请客的气势,天子与申时行想干也不敢干。
林延潮一上楼,张鲸即起身相迎,那十几个清倌人都是惊讶起来,她们还以为张鲸请得是何等人,原来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人。
对方就算是新科状元,也不值得张鲸如此啊。何况听说新科状元,已是四五十岁的人了。
连林延潮身后的中年人也是脸色一变,对方的身份难道还要在那巡抚,以及前文选司郎中之上。
张鲸如此,但舒弘志他们却觉得如此礼数理所当然。
无数人目光上下打量林延潮,但见对方容貌平平无奇,但行止沉稳。众人见过大世面,来聚仙楼的显赫高官方才有林延潮这等气势。
但是几个高官能有对方这个年纪的。
林延潮见张鲸相迎抱拳道:“林某来迟一步,还请公公恕罪啊!”
听了林延潮这句话,众人纷纷排除对方是当今天子微服青楼的可能,他们方才都是差一点如此以为。
张鲸笑着道:“哪里,咱家也是刚到不久,来,林先生请上座。”
说完就请林延潮坐在了自己身旁,舒弘志立即起身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句:“学生见过恩师。”
林延潮微微点点头。
听舒弘志这么说,那些清倌人们眼中无不动容,甚至从眼底里绽出了光。
美目频频打量林延潮,心底泛出无数的涟漪。
在场之人不是不知分寸的,张鲸没有说林延潮名字,众人也不会乱说话。
众人坐下后,张鲸说了几句开场的话,然后贵州巡抚舒应龙举杯道:“这一次犬子能金榜题名,多仰仗林先生赏识,此情此恩舒某铭记在心!”
林延潮举杯笑着道:“中丞言重了,不敢当。”
顿了顿蒋遵箴也举杯向林延潮称谢。
席间众人说话,聚仙楼的清倌人捧着切好的瓜果香茗巾帕在旁。
林延潮等食用后,就递巾帕来擦手拭去嘴边的果汁。
梅侃在旁笑着不说话,只是这些清倌人倒茶递巾时,他身后一名随从就从捧着的箱子取出一小腚银元宝赏人。
林延潮算了算,自己喝几口茶的功夫,就花了梅侃几十两,再想想方才自己打赏的十几个铜钱,呵呵。
难怪上辈子凭实力单身十几年。
不过张鲸这一次设宴,意思也不言而喻,大家在座的以后都是自己人了,不要互相伤害,要同舟共济。
我们一起吃过饭,在座的都是见证,你林延潮以后不要想下船了。
在这一刻,林延潮不由想起了当年的掌院学士陈思育,他与冯保结交,最后也因为冯保之事牵连,最后被罢官夺职。
林延潮忘不了当初陈思育被锦衣卫从自己眼前带走一幕。
昔日无比风光的翰林学士如同阶下囚。
林延潮又想起王锡爵说的故事,那个怕沾鞋的轿夫,一旦新鞋子脏了后,也就无所谓了。
申时行再三警告,但林延潮却没有摆脱张鲸的意思。
张鲸与冯保哪个贪得钱多?张鲸。
张鲸与冯保哪个更令天子讨厌?冯保。
只是自己这结交太监的名声看来是洗不掉了,既然洗不掉就要为自己攥来最大的利益。
不久张鲸吩咐那中年人开宴,这一顿饭众人说说聊聊。
林延潮自不会在宴席上代徐贞明向张鲸求情,如此目的性也太强了,但吃了这顿饭后,那么事情也就成了。
宴后梅侃来至林延潮身旁道:“学士不知有空否?”
林延潮点点头。
于是二人在一处雅间,雅间本有两名侍女服侍,梅侃那捧箱子随从一人赏了一封一百两的银票,让她们下去歇息。
二人入内后相对而坐,梅侃的随从在外将门关上。
以往林延潮任知府时,梅侃就是平起平坐的态度,今日他任学士后依旧如此。
当时梅侃已表露身份自己替张鲸做事,也正是有着一层关系,林延潮才敢从对方手上借了几十万两。
林延潮问道:“梅兄进京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梅侃笑道:“前日方到,本要拜会学士,但是听闻督公宴请,索性就今日相见?”
林延潮点点头问道:“那么梅兄这一次进京是帮督公做事?”
“也算吧,随便替家父进京收账?”
“收账?”
“人情账!”梅侃直言不讳道,“以往不少官员曾向家父借过钱,这笔钱久了,我们梅家自然要收回。”
林延潮恍然。
以往自己新中进士时,每天都有几个掌柜,伙计在自己门口这转悠,第一句话就是问自己要不要借钱。
对于刚中进士的人,不少都是囊中羞涩的,拜见座师没有拿得出手的礼品,吏部那边选官授职没钱打点,京城居大不易,同年之间交际不能太寒碜,至于衣服座驾,不和官员体面,也是要换的。
如此下来一年没有大几百两银子打不住。
当年王世贞刚中进士时,也是一年花了六七百两,不得不借钱度日。
王世贞乃官二代出身,都不经如此花销,至于其他进士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就有人专门给这些进士赊账。
进士身份就是保障,不怕你不还钱啊!
将来你外放当官了,借账的人还会跟着你上任,当师爷什么的,一面办你办事,一面替你收钱,很多官员就是这么腐化了,把柄也被人拿在手里。
梅家作这生意可谓目光长远。
林延潮看了梅侃一眼,但见对方笑了笑道:“为督公办事,也不过是我梅家一桩生意,当年在河南买田运粮只是小打小闹,至于放账更是顺手为之,天下的生意有几门,我们梅家就通几门!而在苏浙,福建,广东,也不独是我们梅家如此,只是那些人大都不显山不露水,所谓真人不露相就是如此。”
这话不虚。
明朝除了云南外,是不产银的,但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特大银矿。
为了换取中国的陶瓷,丝绸,西方人经过太平洋贸易不断将白银输入中国,到底多少,谁也说不出,因为这是一个天文数字。
有说法是在鸦片战争前的三百年内,世界上所产出百分之七十五的白银都流入中国的。
可是不说之前禁海,就说隆庆开关后,国家海关贸易所得,就那么一点点。
看到这里不免要问,这多得如同大海一样的银子,最后都到哪里去了?
梅侃坐在那笑而不语。
林延潮道:“梅兄何必与我说这么多呢?”
梅侃道:“因为学士与我们梅家交情非同一般,家父与我都认为学士是一位值得我们梅家交往的朋友。”
“不敢当。”
梅侃正色道:“梅某虽是商人,但从不会官场上花花轿子抬人的那一套,说话想来绝无虚言。当初学士在归德替我们梅家赚了钱,还将归德大治,百姓称便,造福一方,如此翻云覆雨的手段,不说是梅某,就是家父也是赞不绝口。”
林延潮失笑道:“林某这点微末本事,倒是让令尊见笑了。”
梅侃正色道:“学士不必自谦,当今官员要么贪财轻义,要么就是满口道德文章,视利为无物。要知道钱不是好东西,但也不是坏东西。朝廷若不用钱,哪里能在西北,辽东养得几十万雄兵,朝廷若不用钱,何必修运河,从江南调钱粮至京畿,朝廷若不用钱,又如何打缅甸平川中?”
“学士与其他官员不同,先借贷,在民间兴修水利,屯垦淤田,再卖掉淤田拿来还钱,而其他官员不敢做吗?不敢,他们连向民间钱庄借贷这第一步都不敢。银子就如同水,水不活,金山银山也是没用,而当今朝堂上太多短视之人,守着一潭死水,这边要用了,挪一点,那边要用了,支一点,最后如何?一天天败掉家当。”
林延潮笑着道:“依梅公子之见,朝廷应当如何呢?”
梅侃认真道:“在下研究过学士在归德之政绩,以为朝廷若要一改这左支右绌的局面,可以向民间借贷,数年后还之可以,或许朝廷也可以不还钱,只要将几处税关借用数年就好。”
林延潮倒吸一口凉气,心道梅侃还真敢想啊,居然将注意打到了朝廷的税关上,你这话被天子耳里,你梅公子就要变成没公子了。但若依他这么说,那么以后什么‘矿税’的事,就可以免了,但问题是有可能吗?
林延潮道:“梅公子,不说朝廷会不会借钱,正所谓财不外露,梅家如何向天下人解释这富甲东南的财货呢?梅公子不怕自己是下一个沈万三吗?”
“所以林某良言劝梅公子一句,千万不要如此想,自取其祸。”
梅侃长声一笑道:“多谢学士提醒,若是当今天子,当然不敢,但若是学士大人他日为宰相,我们梅家或许可以试一试。要知道信用这二字,只有合作过的人方才能佩提及,而学士在林某眼中当得起这二字。”
林延潮闻言目光一凛。
梅侃仔细看了林延潮神色,然后道:“学士不要多虑,当年太祖定下铁律,重农抑商,不许我等商人穿丝绸,甚至功名上也是歧视,但是呢?国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朝廷插手经盐,矿山,海贸,是谓利出一孔,但是钱赚到了吗?隆庆时太仓一年岁入不过两百万两!仅两淮一年偷漏的盐税又何止两百万两!”
林延潮道:“我知梅兄的意思,但是我若是梅兄,闷声发大财就好了。或者就如前首辅张蒲州,前内阁大学士马同州,他们也是出身商贾,但通过科甲而居高位,任谁也不会说什么?”
梅侃笑着道:“在下此来正有此念,梅某有十二个儿子,唯有三子,七子是读书的材料,从小请名儒教导,他日我想让他们拜在学士的门下。”
三十多岁,十二个儿子,真心溜啊。
林延潮点点头道:“这才是正途,我答允就是。”
梅侃笑道:“那多谢学士了,我也知道之前此想太过惊世骇俗,所以至今也没有与家父商议过。但请学士明白,我梅家不仅仅是将学士当可以结交的朋友。”
“以学士今日的地位,以及年纪,加上天子的器重,或许会发现将来与我们梅家的合作只是个开始。”
林延潮失笑道:“那么我拭目以待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