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
许孚远,周汝登先后在灵济宫登坛讲学,学徒云集,规模更胜于当年。
许多大儒都能以在灵济宫讲学为荣,以往主讲灵济宫都是理学,心学大儒,而今却有些百花齐放。
前几日杨起元在灵济宫讲学。这杨起元是万历五年进士,师从罗汝芳,大悟性命之宗,但他却不是王学门人,而是会通各家杂说。
他讲学时可谓盛况,有近千举人之多。
但杨起元之会却不如今日,今日这会者有两千人之多,不少读书人都听不见,只能够远远的坐着。
林延潮穿着常服,来到草庐搭盖的棚子下,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至于徐火勃,袁可立也是随同林延潮来此旁听。
三人等了一会,就见一辆牛车缓缓行驶而来,牛车上正立着陶望龄。
这坐牛车也是魏晋遗风,也是灵济宫讲学的规矩,而陶望龄一身宽袍大袖,牛车稍停时他即上跃下,并作三两步地登上讲坛。
陶望龄此举似有些嫌牛车太慢,与大儒的从容不迫颇为区别。
四面嗡嗡之声响起,林延潮本以为举子们会惊讶他的年轻,或者是他的并非官员的身份,但事实上并没有人有任何异议。
陶望龄登上讲坛,目光扫视后,先向四面一揖道:“诸位有礼,在下会稽陶望龄,素来习儒略有所得,今日道来。当今之世,学派甚多,不少人都趋于流俗,今日心学盛行,便去学心学,他日理学盛行,就一并去学理学,又一日有人谈玄,又改作一道,内心没有定见,只作顺波逐流。”
陶望龄一言,在林延潮听来可谓口气不小,这话说得太满,很容易得罪人。但是讲会就是这样,你的言辞不犀利,不足以动人,一开始不抛出观点来,很多人没有兴致就走了。
特别是灵济宫讲学,这里多是举人,层次极高,他们寒窗多年胸中都是有真才实学,他们容不得你娓娓道来,一来就是要上干货。
陶望龄道:“不说其他,儒学就有八派,有人说我从心学,那心学也有七派,大的分作两支,一派作本体,说本体重要,一派作功夫,说功夫重要。”
在场不少举子都是来自大江南北,其中应天的读书人不少,对于当初陶望龄与焦竑论道时,说的从本体到功夫,再从功夫到本体都已是大体知道。
“而今王学本体颇盛,然而功夫实落了下乘,本体不崇思辨,已并非我儒学正宗。”
陶望龄这话一起,众读书人都是骇然,这话将王学里的王畿一派,等于尽数打倒了。
不少人欲起身辩论,但几个从南方来的读书人都拉着对方衣袖坐下道:“听下去再说!”
见下面读书人骚动,陶望龄又道了一句:“至于功夫派,崇功夫而黜本体,似心学而非心学。”
好了,众人反而平静了。
徐火勃道:“老师,周望之言等于将王学两派都是开除了儒家门墙,若是他今日不能自证其言,那么天下读书人就会攻讦我林学。”
林延潮却不以为意笑着道:“阳明先生当年言过,这近溪先生(王畿),绪山(钱德洪)先生两派可以互补,但如何互补他却没说,今日正好可以听周望说来。”
但见陶望龄道:“陶某承学功先生之教,只听先生说功夫,却不见先生说本体,先生当年不答,陶某觉得有文王望道而未见之意。”
“陶某今日在此说破,功夫与本体相辅相成,严滩问难时,阳明先生点明,从本体至功夫,有心处具是实相,无心处具是虚相。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从功夫至本体,无心处具是实相,有心处具是幻想。”
“我曾举例,人若睡觉,闭眼躺床是功夫,但闭眼躺床就是睡觉吗?其实不然,要入睡需心无杂念。越存入睡之心越睡不着,反而是无心入睡倒是睡着了,这就是从功夫到本体,无心处都是实相,有心处都是虚相。”
这些话在南京时,众读书人已经听过了,眼下陶望龄再讲一遍,不少人仍有不少领悟。
至于第一次听的人更是如醍醐灌顶。
“所以很多人弄错了无心与功夫,其中近溪之学即是如此,此学如同告诉众人睁眼站着就可以入睡。”
听到这里,众人都是笑了。
“诚然功夫深处,也就是累到极致,站着睁眼也能睡着,但是对于常人而言,实在太难了。故而阳明先生有言,非利根者不足以学。”
“然而绪山之学又错在哪里?这如同告诉人要睡觉,只要用力于闭眼,精致于床具,舒适于床榻,四周一点杂声也听不到,做完这一套功夫后,努力存着念头,想入睡就能睡着一般。”
众人听了又是大笑,笑后都觉得,不正是如此吗?
钱德洪当年与王阳明说,心体原来无善无恶,今习染既久,觉心体上见有善恶在,为善去恶,正是复那本体功夫。
意思就是,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人耳闻目见所得的意念上则有善恶在。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其正是要恢复人性本体的功夫。
这也就是钱德洪理解的‘致良知’。
钱德洪拿这一句话请教王阳明,王阳明说了一大堆话,钱德洪听得云里雾里的。
王阳明说,良知的本体原本非实体,是依附于实体之中。犹如太虚的存在,但不见其形。在太虚之中,日月星辰,风雨露雷,阴霾饐气,何物没有?但是,又有哪一物能足以堵塞太虚?而人心的本体也是如此。太虚不见其形,但人的心中能够在一瞬之间感知它的存在,不费丝毫气力。
陶望龄继续道:“其实绪山先生此道通过格物的功夫来致良知,实乃逐物,你怀着功夫去‘致良知’,时刻问自己‘致良知’否,敢问就‘致良知’了吗?就好比入睡的时候,时常醒来问自己睡了否,就足以证明自己睡着了?”
“近溪先生之学,重本体轻功夫,如同睁着眼睛睡觉,非达者不能为之。绪山先生之学,重功夫轻本体,越有心睡却睡不着。本体何在?阳明先生有言,本体如太虚,不见其形,但心中却有一瞬间可以感知,不费丝毫气力。”
听了陶望龄之言,众人都是忍不住鼓起掌来,连林延潮也露出欣慰之色。
陶望龄之言等于批驳了当今王学最盛行的两大学派的错误。
“是以先儒从不谈功夫至本体之法,只谈功夫,正如王学的致良知。因为要功夫至本体,是有心而入无心,功夫到了本体,又何必去问?再去问,则有二心,不能尽心。”
“天下之学,有公知有独知,从公知上学,那是理,是功夫,从独知上悟,那是心,是本体,理行心不行,那就是虚伪,但众知也有由独知而来,这也是心外无理。故而我事功之学,以学为第一功,不下功夫,怎么知道何为独知何为公知?譬如哑巴吃苦瓜,吃的说不得,你要亲自明白,这苦还需自己吃。所以我们林学以下功夫为第一,要的就是你亲自吃这个瓜,而不是自己吃着瓜,想着哑巴嘴里的味道,或者是自己不吃瓜,就如同吃了一般。”
陶望龄的一番话又迎来一阵的掌声。
不少本来对他陶望龄抱有成见的举子,也是露出佩服之色。
徐火勃,袁可立二人见陶望龄机辨响疾,问难四起,出片语立解,往往于眉睫间得之,心底都是佩服。
林延潮抚了唇边短须笑了笑,当下起身离去,徐,袁二人见林延潮离去,虽有些不舍想继续听下去,也只能离开。
林延潮走时,忽有一人与他打了照面。
虽然林延潮没穿官袍,此人却惊道:“这不是学功先生吗?学生麻谈拜见!”
见此人行大礼,林延潮要避开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一群举人已是闻言看来,然后纷纷起身道:“是学功先生!”
“没错,是林部堂!”
“快,林部堂要离开了,快请他留下。”
林延潮见被人认出也是很尴尬,他可不是来抢学生风头的。
但陶望龄已看见了这里,他走下讲坛向林延潮施礼道:“老师,还请上台来指正学生所言之不足。”
听陶望龄这么说,顿时四面讲好。
无数从天南地北而来的读书人,早听说过林延潮的名声,怎乃他现在已经是礼部左侍郎,这灵济宫讲会虽是逼格很高,但也是请不动对方的。
但今天他来听讲,又正好被人认出,众人岂肯放过,一众的举子围着林延潮恳请他上台讲话。
林延潮见盛情之下,自己也是推脱不过,再如此下去就是矫情了,于是他欣然答允举步登台。
若说方才陶望龄上台,众举人们是鼓掌相迎,那么眼下却是换了另一个场面。
众人争先恐后想要一睹林延潮的风采,当今林学有与朱,王二学比肩的趋势,在各自流派传承中,你要见到湛若水或王畿他们还容易,但要见到朱熹,王阳明容易吗?
说来有些夸张,但在林学读书人心中林延潮就是这么个地位。
对于很多举子而言,这是一生难以忘怀的一幕的。
参加会试没什么,身为举人都参加过,但来京城能够见到林延潮一面,聆听他的讲学却是千载难逢。
所以林延潮登台时,举目四顾看到的就是这样群情激动的一幕。
林延潮伸手按了按,当下在场的声浪就一下停止住了。
林延潮身处讲台上,看着场上翘首以盼的举子们,心底感慨,这些人对自己如此敬仰,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
他也不过是一个穿越客,他的理论都是站在‘后人’的肩膀上。所以得享这大儒的名声,他是有几分受之有愧的,但这么多举人对自己如此崇拜,自己是不是留下些什么话,能让他们一生受益,终生可以受用的呢?
林延潮想到这里,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诸位,吾为官多年,公务繁忙,不免崇实脱虚,在学问上已是难有建树了,再讲下去也是老调重弹,没有新意。但你们要是请我至此,问今科会试要考什么?那么请恕我难以奉告了。”
闻言众人都是一阵笑声。
林延潮点点头道:”但周望请我上台,又不好推辞,就说两句肺腑之言,这事功之学就是实学,我虽创此一派,但不等于我所认为的都是对的,若陷入这样的想法,如同入了歧途,再好的学问都是错了。我创立事功学派的初衷,就是希望诸位对于各家学派当兼容并蓄,什么好用就用什么,时时在事功之中实践吾知,更新吾知,能让天下读书人做到这一点,吾当足矣欣慰。”
林延潮方说完,下面举子就是一阵热烈的鼓掌声将他的话打断,每个人的脸色都露出崇敬孺慕的神情。
林学那句‘实践出真知’,经林延潮,陶望龄的传播,已是深入很多读书人的心中,学实学者不知这一句,就如同王学的人不知‘致良知’一般。
林延潮又继续道:“十数日之后,就是大比之期,说起这一事我有些阅历之谈,这么多年为官愈久,我愈是明白一件事,无论你身在何处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初心之中。我县试,府试,院试,一路顺畅,不曾落第过,这一路上我见了无数人落榜,故而我努力不懈,生怕与他们一般,最后三元及第,更是科科都考了第一,进了翰林院里。”
“而落榜者有的仍在读书,有人去教书育人,有人经商富甲一方,他们的人生未必一败涂地,而及第者,他们很多人却仍不高兴,有人被罢官,有人甚至被流放,更多人陷在勾心斗角里,他们宁可回乡耕田,也不愿意留在官场上。”
“自读书起,有人就我们为何要读史,我们答曰以史为鉴。为何要习诗,我们答曰陶冶性情。但吾不以为然,倒不如我喜欢读史,喜欢习诗,仅此而已就好。而今就要大比,有人又问为何赴试,我们答曰做官。那么大家是既是做官,为何每年还有那么多官员被罢官夺职呢?”
“过往我问过很多同僚,为何要做官?这些同僚都是我的好友,故而知无不言,有人道,为了光耀门楣,光宗耀祖,有人甚至直接答曰为了名利。我笑了笑,正如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一般,我读书即为了做官,做官为何不能为了黄金屋,颜如玉呢?”
“但后来久而久之,这些为了颜如玉,黄金屋做官的同僚,却陆续离开,问他们为何,他们有的说,受不了清苦,才具不足,受不了案牍劳形。有人甚至因贪墨而下狱,流放而罢官。但是却有另外一些官员,他们直接告诉我他们喜欢为官,他们常与我谈为民尽心,如何革除这官场积弊,惩奸扬善,这些人胸有中抱负,初心不改,至今仍在朝堂上,堪为国之栋梁。”
“没错,朝廷设官乃为天子为牧民,但对于我等为官之人而言,为官只有一事,那就是为国为民。为官只要能以天下为己任,那么功名利禄于我何加?今日大比之前,诸位还请扪心自问是否有兼济苍生之志?为治下百姓作父母之心?不愿为此,为官也是存有二心,不能尽心事之,何谈喜欢,在官场蹉跎岁月,也只是是朝廷酬汝之光阴而已。初心在于何处,最后也能将归于何处,林某但愿求科举者人人都喜欢做官!”
林延潮说完后,当下向全场一揖,然后从容走下讲坛,袁可立,张汝霖跟随在后,但见林延潮面前,人群此刻自动一般分开。
不知何人率先鼓起掌来,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台下的陶望龄走到林延潮面前,感慨道:“老师,在浙三年自以为可以出师了,但今日听老师一言,方知自己的学问比老师而言还是望尘莫及,学生拜服!”
林延潮道:“我也是听你之言有感,我不怕他事,唯独怕先圣之学从我手中手中失传,而今所托得人,这振兴实学,发扬光大之事,有你足矣。”
“学生多谢老师的信任,学生能有今日都拜老师所赐。”陶望龄闻言长揖。
台下的对话,不少人都听见,林延潮殷切叮嘱,以衣钵托付,如此画面犹如古人师道相传。
在袁可立,徐火勃的眼中,好比杨时当年辞别程颐,将理学的真传传播到天南,数年之后杨时又再度回到程颐之身边,拜谢师恩。
灵济宫下,三千人中,讲坛之上,这一幕就如此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林延潮仰头大笑,大袖一挥昂然离去,他所经之处,举子们肃然起敬,纷纷对他报以长揖。
林延潮抬手回礼,举子们人头攒动,争相一睹礼部左侍郎林延潮的风采。
“大丈夫当如此!”
“今日不虚此行矣!”
“学功先生之言,足可受用终生!”
也有人道:“我等凡人都是为稻粱而谋,谈不起初心。”
另远处两名读书人道:“功名利禄不过是转眼沙土,唯有三立,才是真不朽。”
“是啊,林三元已是立言了,就看能不能立功,立德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