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潮接掌礼部已有数日。
部内之事对于林延潮而言,说繁杂极繁杂,仅仅是礼部仪制司一司主管天下礼仪,上至天子的登基,皇太子的确立,下至士人的科考,老百姓的婚丧嫁娶可谓是包罗万象。
任何事关乎礼仪,礼部都是可以插手的。
但是礼部的事说不繁杂也不繁杂,因为事事有例可寻,只要按照前人定下的法子去做即可,不要妄加改动就好。
林延潮正式接印,任正堂后,深感自己对于礼法二字理解更深了。
自五四以后,有识之士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上下以破旧革新,大刀阔斧破除旧习为主,不过随着这风气的继续,难免有些矫枉过正。到了林延潮穿越前时代,重新提倡国学又成为一股风气,这时国学退去了板古,多讲了实用,但又少了很多纯粹。
但是这也是历史发展规律,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对此早有总结。
现在之时,从孔子起,到了程朱理学时,礼法已是趋于最成熟的时候。
礼法的意义何在,在于一种相对公平的分配制度。
比如天子用八佾,诸侯用六佾,卿大夫用四佾,士用二佾。
一个等级有一个等级分配之法,表面上看是约束士与大大夫,但深一个层次也约束了肉食者(诸侯与天子)。
诸侯用六佾,多了即破坏了礼法,天子用八佾即可,多了也是不行。
再到现在的争国本,明朝有任何一条律法说皇长子一定要当太子吗?没有。
但是申时行与士大夫们强调,以祖宗规矩,礼法里的嫡长制来规劝天子。
为何刑不下大夫,礼不下庶人?
天子能与庶民同罪吗?天子犯法,刑部尚书敢抓吗?
至于老百姓连八佾,六佾都分不清,何谈礼法二字。
所以这句话可以反过来理解,那就是用礼法来管理上位者,用刑法来管理下位者。
而天子位再尊,但还有礼法制约着你。
破坏礼法会如何?有三不高兴,天意不高兴,列祖列宗不高兴,大大夫不高兴。所以王安石变法时,提出了三不足。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天子当以礼治理天下,而不是用一己好恶来治理。
儒家树立了礼法,故而最厌恶的也就是变法。
不用怀疑,古代的士大夫(今日的中产阶级)都是保守主义。
变法意味着破坏了分配制度,如此会给上位者可以任意使用分配的权力。
故而为何以礼治天下,是因为一个稳定的政治制度,绝对要比不明白情况的瞎折腾强。
确立一个政治制度前,最重要保证一个无能或者是品德低下的人担任皇帝后,使他对整个国家的破坏降低的最低。
因为皇帝不可能一直贤明下去,将来迟早会有昏暗无能的皇帝上位,那时候怎么办?
一百年建设好的大楼,破坏它只要一天就够了。
这个想法固然有道理,但是宋明两朝都被外族入侵给灭亡。
这原因可以理解固定的分配方式,导致固定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的发展。
也可以解释用固定分配方式来达到各方面的平衡,却忽视了熵增。
达到平衡避免熵增,必须在封闭系统内,如此拒绝信息输入,对外交流,国家必然走向闭关锁国。但闭关锁国只能迟缓熵增,却不可逆,一旦强势外部交流介入,平衡必然被破坏。
因此不变是死,瞎变也是死。
这就是林延潮继任礼部尚书后面临的问题,在于如何用礼法来制约皇权?又如何借用皇权所授的权力来破除旧习,推行变法?
但是想得很长远,但林延潮上任后第一件事,却不是诸如变法的国家大事。
而是礼部没钱了。
此事要从明朝的财政制度而起。
明朝的财政制度是一个很操蛋的制度,他充分体现了,如何防止官员乱花钱。
具体就是每一笔钱的收入都写明了专门的用途。
比如刑部每年例送主客司本色纸张官价银二两七钱四分八厘,精膳司本色纸张官价銀六两七钱二分,共银九两四钱六分八里。
这意思就是,刑部给礼部九两多的银子,分别用来给主客司,精膳司买纸的。
都察院每年给折价银一百四十九两四钱七分,用作礼部买本色本纸八千七百六十八张。但是因为顺天府也给都察院供纸,所以这笔帐都察院转到了顺天府身上,由顺天府给礼部供纸。
而官员的俸禄钱,是由户部按月发放。
而吏员,皂隶,仆役的公食银,又是由兵部按月发放的。
同时礼部还要负责翰林院,会同馆馆员的俸禄开支。
林延潮到任时,也查了账。礼部虽说是穷衙门,但是也欠了不少的烂账。
在公堂之上,林延潮看了账簿后,下面司务官来向禀告道:“启禀部堂大人,这个月工部所给的炭火银三百一十七两五钱二厘已派官送至,顺天府的本色本纸钱也是送至,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林延潮问道。
“但是刑部的本色纸张银,工部的炭火银没到,另外户部给的官员俸米钱给了一半,而兵部的工食银都只给了三成。刑部的纸张银不过九两多银子,倒是无妨,但官员的俸禄,下面属吏的工食才是大头啊,拖欠不得啊。”
林延潮闻言问道:“那各部是什么说法?”
司务禀告道:“工部倒是说炭火银迟个两三日会到,刑部那边没有说法。户部的说法是现在用度紧张,自己部里的官员尚且领不到全俸,先拖一拖下个月再补上这个月。至于兵部更是直言下个月能不能补上还是两说。”
“那么兵部,户部有没有这个事呢?”
司务道:“都是瞎扯,户部虽说官俸时常拖欠,但是我们六部的官员却一向及时给的,其他部里都已经领了全俸唯独我们礼部拖欠了。还有兵部更是如此,今年兵部刚从太仆寺那支了三万两银子,虽说这钱用作边饷,但怎么也不至于手头如此紧张。”
林延潮道:“我明白了,你是说户部,兵部有意拖欠咱们礼部的官俸,工食了。”
司务连忙道:“卑职没有这个意思,或许真有什么难处。”
林延潮道:“你不必替我遮掩,你猜得没错,这兵部的王司马,户部的石司农就是冲着我来的。”
林延潮也是感叹,自己新官上任本要一展拳脚的,但这时候总有人来牵扯你的后腿,然后把你陷入无穷无尽的人事斗争之中。
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还少了吗?
这石星,王一鄂,还有陆光祖,自己一上任他们三个就给自己来了一份见面礼,让自己老实规矩一点吗?还真把自己当作了于慎行来拿捏了。
林延潮初时有几分怒色,但片刻后已是平静下来。
之前于慎行在位时,礼部事权被侵吞不少,当时于慎行没有申时行支持,资历又浅故而无力反抗。此事若换了一位老部堂坐镇,其他各部肯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头上来。
现在林延潮升任礼部尚书,论资历他比于慎行浅,现在自己还没提出将事权收回礼部的话,结果这三部倒好先给自己来个下马威,就如同一个溺水之人,挣扎半天刚刚冒出头来,又被人一头给按到水里了。
司务退下后,林延潮从公堂上回到了自己火房,他将徐孔目叫来,将这事情告诉了他。
徐孔目官位虽不高,但论权力就相当于秘书长。而且徐孔目在礼部当了二三十年的官吏,可谓经验丰富。
林延潮将这件事告诉了徐孔目,让他给自己参详也是有把他当作心腹看待的意思。
徐孔目想了想道:“轻慢新官,这也是官场的常事。有些新官不守规矩,目中无人,轻视老人,故而上官常会给一个下马威,顺从了以后就好管教了。”
“但是部堂大人不比他人,部堂大人有圣眷在,又是当今首辅的得意门生,故而他们也不会太过,若是小人料想不错,不用过多久,他们必会派人来解释一二,大家话说开了以后就好打交道了。”
林延潮问道:“若是他们没派人来解释呢?”
徐孔目沉思道:“照道理而言,他们不会如此,除非部堂大人在什么事上得罪了他们。可是如此也是无妨,部堂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本来就是清贵至极,将来迟早是要拜相,不必在这样小事上与他们斤斤计较,再来再算账不迟。”
“故而部堂大人大可忍耐一二,谁不是苦媳妇熬成婆的,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若是部堂大人实在受不了这个气,那就找元辅打官司去。”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徐孔目真是老成持重,但是为了这点小事找元辅就小题大做了。本部堂身为礼部尚书,既要将兵部的封贡之权拿回来,也要将翰林院,都察院夺走的指派乡试考官的权力拿回来。”
“现在这一点点事上都被他们卡住,又何谈其他?”
徐孔目吃了一惊道:“部堂大人,一部如何能与三部争?更何况礼部权轻,就算闹起来,于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林延潮闻言不置可否。
下午林延潮正要休息,却房里官吏禀告说,左右侍郎一并求见。
这礼部三位部堂都有各自衙门,除非是私交很好,否则没事不会相互往来,有什么公务也是通过公文往来,现在如此大的阵仗,必是有事。
当即林延潮在火房会客厅见客。
黄凤翔,赵用贤二人入座后,黄凤翔笑着道:“正堂这里的火房真是雅致,下官早就想来开一开眼界,今日借着这良机正好来看一看。”
林延潮笑着道:“本官的火房不会走也不会动,只要鸣周兄愿意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黄凤翔笑着道:“那么下官以后一定多叨唠。”
赵用贤冷笑道:“左宗伯是来随便坐坐的,下官倒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哦?赵宗伯此来有什么要事?”
赵用贤道:“那么赵某就直言了,咱们素来是穷衙门,上上下下都是指望着朝廷俸禄过日子,这一次听闻户部,兵部拖欠我们礼部上下官吏的俸禄银与工食银,衙门里已经有不少官吏都在发愁,说不日就要没米下锅,要饿死人了,此事不知大宗伯有什么计较?”
林延潮道:“朝廷现在举步维艰,各个衙门都在艰难度日,也不是我们礼部一个衙门在欠俸。不过林某身为正堂,此事当责无旁贷,必然会为各位同僚向户部,兵部催讨。”
“以大宗伯的把握,不知几日可以补得?”
黄凤翔连忙道:“汝师兄,不可如此与正堂说话。”
“无妨,”但见林延潮伸出五个手指头道了一句:“五日之内!”
赵用贤闻言目光一滞问道:“大宗伯不知是不是在开玩笑?”
林延潮闻言脸色一沉道:“怎么?赵宗伯,是在怀疑本部堂吗?”
但见火房里的气氛一滞,赵用贤未料到林延潮居然拿出上官的威严相压。当即他唯有硬着头皮道:“下官不敢,还请正堂恕罪。”
林延潮摆了摆手道:“算了,赵宗伯还有什么事吗?”
赵用贤看了黄凤翔一眼,然后道:“启禀正堂,下官这一次不是拿拖欠官俸之事质问正堂。而是有一些话不吐不快,众所周知这一两年来我们礼部江河日下,其因不在于其他各部看不起咱们,而是我们礼部没有尽应有之责。”
“哦?愿闻其详。”
赵用贤道:“自皇三子出生以来,关于国本之事朝野之间议论已久,人心不定,上下惶惶不安。我礼部掌天下之礼仪规范,若于国本之事不向天子勤加劝谏,又有谁能够劝谏?”
“然而时至今日,东宫没有册立,太子没有出阁读书,这岂不是我礼部之失职吗?故而百官上下看轻我们礼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林延潮道:“赵部堂言之有理,鸣周兄也是如此以为吗?”
黄凤翔道:“下官也以为国本应该早定,皇长子也当尽快出阁读书。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之分,到底是不应当劝谏,还是当由正堂说得算。”
赵用贤道:“不错,正堂身为大宗伯,切不可辜负天下士林之期望啊。”
林延潮听了不由冷笑心想‘那么多官员因国本之事罢官,你赵用贤自己要去当烈士,也不用拉着我一起上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