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锡爵接到圣旨时,可谓是先喜后忧。
喜的是天子的圣旨是直接下礼部,令百官们知道这是天子的意思。
但忧的是,天子在这张圣旨里坑了他。
当初君前奏对,王锡爵与天子密议的结论是,天子如果要三王并封,那么王锡爵不是不能同意,但是……但是天子一定要在圣旨里补上一句话,皇长子承认皇后为母,从而确立了嫡子身份。
这句话天子一定一定要写进圣旨里。
但是王锡爵将圣旨翻过来倒过去看了一番,天子却没有提一个字。
现在王锡爵双手捧着圣旨,脸上可谓是忧虑重重。
这时候文书官李由提醒了一句道:“阁老,这礼部马上就要退衙了,是不是立即将此诏发礼部啊!”
王锡爵看了李由一眼道:“此诏一下恐怕言官之中会有人激奏!”
文书官李由闻言笑了笑道:“朝廷之事官员怎么会不议论,皇下委托老先生以国事,就是为了化解这些疑难啊。所谓‘外廷千言,不如禁中片语’,王老先生若真有疑难,不如写密揭给皇上就是。”
王锡爵想到了自己深受天子的隆恩,这一次归省在家自己八辞宰相之命,天子却又八次诏请。如此厚恩,他王锡爵怎么能不感动呢?
王锡爵点点头道:“老臣一心一意为皇上分忧,唯独怕下面官员不情愿啊。”
李由笑着道:“王老先生,你若是担心,咱家亲自去一趟就好了。”
“也好,那么本辅与次辅商议一番。”片刻后王锡爵与陆光祖商议妥当然后在圣旨上盖了印,对旁人道:“立即发礼科!”
文书官李由见此点了点头道:“那么咱家在门外等候。”
王锡爵道:“公公,到时本辅还要写一封密揭,还请转交给陛下亲启。”
李由走后,王锡爵神色凝重,王五与两位中书走到了他的身旁。
王锡爵叹道:“本辅是不是被人算计了?”
闻王锡爵这句话,无人敢搭腔。
王五问道:“何人敢有这个胆子算计老爷?”
一名中书道:“元辅,这三王并封之事出自陛下与元辅的密议,不可能有哪位大臣就此设局,至于诏书上是否有提及皇长子认皇后之事,卑职认为立即请皇上补一道圣旨就是。”
“是啊,国本之事,没有人敢做一个局,若真有人做局,那么短短不过一个月即谋断好这些,此人也太可怕了。”
王锡爵点点头道:“是啊,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了。圣谕下礼部后,就无人可以追得回来,与其期望皇上那边多想想,倒不如想林侯官如何办?”
王五道:“老爷,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也唯有赌一把了。我看圣命已下,又有内阁的画押,礼科的抄发,林侯官是不敢折腾的!”
中书道:“是不是提一个条件,让林侯官继续任礼部尚书,甚至保举他入阁?”
这名中书说完但见王锡爵横了他一眼,此人立即暗骂自己糊涂,这件事陆光祖肯定是不会答允的,如此就破坏了内阁的团结。
王锡爵瞪了这名中书一眼,此刻他心底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当初实不该着急撤换林延潮啊!此是他的失策。
不过王锡爵向来自负,这件事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口头承认的。
而这时候圣旨到了六科廊礼科,礼科都给事中胡汝宁正与几名给事中商议一会退衙后赴户部尚书杨俊民寿宴之事。
几人说说聊聊正是高兴,这时候突然有旨意到来。
胡汝宁当即吃了一惊,很少在这个时辰有旨意到的。
胡汝宁当即捧旨看过,但见三王并封的条目后大惊失色地向左右给事中问道:“这几日礼部议覆本中有这个条目?”
左右给事中都是摇头。
胡汝宁闻言扶了扶官帽,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这不合规矩啊!”
一名给事中道:“是啊,如此大事一般是官员上疏,内阁书于某部知道,然后由该部部议以议覆本上奏,然后内阁再据议覆本票拟,天子朱批,咱们科臣再行发抄!”
“但是此事礼部根本不知道,而是出自圣裁啊!显然内阁不过是依话票拟。论制咱们可以封驳。”
另一名给事中指着圣旨道:“你们没看吗?上面有内阁的印记,内阁已是同意了,咱们区区一个礼科要同皇上与阁老一并为难吗?”
左右议论了一阵,胡汝宁道:“罢了,罢了,这乌纱帽是保不住了,反正天塌下来,还有比咱们个子更高的人顶着,咱们不要说话发抄就是。”
而内阁这边听闻礼科已是发抄,文书官李由闻之大喜,当即对王锡爵道:“此事事关重大,那么咱家就去礼部盯着,还请元辅派一人陪同咱家前往。”
王锡爵当即吩咐王五陪同前去,王五在内阁有兼差事,有他出面就如同王锡爵出面一般。
文书官李由即是离去。
李由出自文书房,文书房是司礼监管辖,但是他却是内官监的太监。因为管理奏章本是内官监的职责,但却被司礼监所侵夺。
因为天子不朝,所以一切军国大事都通过奏章定夺,因此主管批红的司礼监,以及奏章往来的文书官也就日益权势极重。
李由也正是如此,依规矩旨意到阁,必须由文书官中资历第一的送本,此称为散本官。而李由正是现在文书官资历最深之内监,必须由他来递本散本。
若不由他经手,则不合制度,比如当年明武宗封自己为大将军,让东厂太监张锐送本到阁,内阁阁臣杨廷和以对方并非散本官为由拒绝。
李由来到宫门前,负责抄发的礼科给事中已经侯在那,一行人当即一并朝礼部衙门而去。
这时候马上到了酉时,李由一行到了礼部衙门前,门子立即入内禀告。
听说有圣旨到了,片刻后礼部尚书林延潮,礼部左侍郎韩世能,礼部右侍郎赵用贤,仪制司郎中何乔元,员外郎于孔兼,以及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允成等一并在仪门迎候。
一般而言,科臣抄发上谕到部即可,但这一次文书官也到了,可见这一次上谕非同寻常。
李由到部后,本来要摆出一副目无余子的样子。可是一见礼部官员出迎,林延潮一身绯袍在其他杂色官员的簇拥下,好似众星捧月一般。
如此气度,令李由顿时将傲气收敛了三分,心底犯了疑难。
黄昏夕阳之下,李由上前对林延潮道:“见过大宗伯,都这个时辰了,实在是打搅了。”
林延潮不近不远地笑着道:“听说有本到部,再迟也不算什么。还请公公宣旨吧。”
李由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圣谕。”
“臣林延潮恭聆圣训!”
说完林延潮率领礼部官员一并拜倒在地。
李由微微点点头道:“朕所生三皇子长幼自由定序,但思祖训立嫡纸条,因此少迟册立以待皇后生子。今皇长子及皇第三子俱已长成,皇帝五子虽在弱质欲暂一并封王,以待将来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尔礼部便择日具仪来行。”
李由记心很好,将圣旨说得一字不差,这一点一直是他十分得意的地方。
李由说完看向林延潮,却见对方一声不吭。
李由轻咳了一声,但见林延潮还是没有反应。
李由与王五对视了一眼,然后声音高了八度道:“礼部尚书还不快快接旨?”
这时候林延潮已从地上起身,满场的礼部官员中唯有他一人立着。
但见林延潮旁若无人的抖了抖官袍上的灰尘。
“礼部尚书为何不接旨啊?”李由问道。
林延潮看了李由一眼,然后道:“三王并封这么大的事,仅凭口谕恐怕太草率了吧。”
李由失笑道:“怎么礼部尚书还信不过咱家,难道要入宫面圣吗?”
林延潮失笑道:“岂敢,岂敢。”
林延潮抚着唇边的短须道:“至少也要有六科的抄文过目吧!”
李由冷笑一声心道,还以为林延潮要搞什么名堂,原来是要在程序上挑毛病,幸亏王锡爵早已经料到,让自己亲自前来,就是防着他这一手。
当即李由命令跟随来的礼科给事中将抄本递给了林延潮。
林延潮展开文书对着夕阳下的日头,看了足足有好一阵,然后道:“请公公容我回公堂上看。”
李由嘿嘿笑了两声道:“不必!请烛就好,礼部尚书就在这里看吧!”
当下两名礼部的官员捧出烛来。
这时候林延潮将抄本看完然后摇了摇头:“还是难以置信。”
下面王五道:“大宗伯,这是礼科的抄本,还有什么信不得呢?”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总要比对一二,看过原旨才是。还是明日再说吧!”
李由闻此尖笑一声道:“好一个林三元,竟是如此磨磨叽叽之人,难道六科还会将皇上的旨意抄错不成。也罢,若不是今日咱家带了原旨来,还真被磨过去了。”
说完李由打开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将朱笔原旨交给了林延潮。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林延潮把烛接过了圣旨,然后将圣旨与抄本一并放在烛火上烧之!
林延潮焚诏的一幕,令所有之人瞠目结舌,意料不及。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