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叩阙之事,乃永嘉之学的读书人被刑部镇压,之后千余名士子愤而叩阙。
天子当然担心事情重演。
皇帝的担心是有理由的,因为当初的事远远没有这一次事情大。
当年海瑞也上谏嘉靖皇帝,与林延潮如出一辙。
当年海瑞不过是户部主事,死谏天子后内阁大学士徐阶,刑部尚书黄光升力保,大臣争相救援,那一次可谓满朝震动。
可是论名声当时海瑞远不及现在的林延潮。
林延潮是大明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他的文章为天下读书人奉为正宗,申时行,王世贞等都是他的老师,。
他的林学,不知有多少读书人整日在批注阅读,每日揣摩专研。
而他的‘天下为公疏’言辞更是犀利,直切时弊,没有一个字虚言。
故而天子担心这一次林延潮上书也会引起,官员与百姓对朝廷的反对。
张鲸看出天子的疑虑问道:“是不是要让奴才率厂卫,将为此事串连奔走的大臣们,以及士子们都暗中抓起来?”
天子闻言头微微偏了偏,话到了嘴边又停住。这原本应该毫不犹豫答允的话,天子此刻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负手在暖阁里踱步。
张鲸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索,安静地立在一旁。
半响后天子一抬眼对张鲸道:“张鲸,你怎么还没走?”
张鲸不由一愕,立即叩头道:“是,陛下。”
张鲸这边方走,张诚又入内。
天子又问道:“张诚将宫外林延潮的夫人劝走了吗?”
张诚叩头道:“陛下奴才无能,竭尽全力,但林夫人仍是不肯走。”
天子不由动容,叹着道:“林延潮真是有这样一位好妻子。张诚你怎么看?”
张诚察言观色然后道:“陛下,奴才以为林中允此番上谏,确实大逆不道,但也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其情可悯。”
天子摆了摆手道:“朕是问你怎么看林延潮夫妇?”
张诚道:“伉俪情深,内臣之前听闻,林中允中解元后,前状元龚用卿曾有意将从女许配给林中允。但却为林中允婉拒,娶了现在这位共过糟糠的妻子,此后且从未纳妾。”
“见微知著可知林中允之为人,不过臣也听闻当年大奸臣严嵩也是如此厚待妻子,对发妻不离不弃,这又是令内臣不懂了。”
天子闻言笑着道:“严嵩为相,其实并无大错,只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而已。林延潮若是能学严嵩那等事事媚上,你说朕要不要重用他?”
张诚连忙道:“此乃陛下用人之机,内臣不敢揣测。”
天子闻言哈哈大笑道:“还是你肯与朕说真话,持论公允,不似张鲸不知收了林延潮什么好处。”
张诚闻言不由心底一凛连忙道:“陛下,可要内臣去查张鲸与林延潮到底有何瓜葛?”
天子摆了摆手道:“张鲸有他的不是,但也有他的用处,如你虽对朕忠心不二,但办事却不如张鲸活络。此事不在朕心上。”
张诚复道:“不过陛下,以内臣查知近来朝中大臣们实又串连之势。是否要臣监察此事?”
天子沉默道:“此事张鲸已是禀过朕了,朕已交给他来办,你不用将此放在心上,武清侯近来如何?”
张诚道:“武清侯近来与辽王府宗人走得很近,据说收了其钱财,要将辽王之案办成铁案。”
“还有之前就是指使御史,弹劾林延潮。”
张居正就是因辽王案,天子才下令对他'籍家'。
但籍家的结果,却发现张居正并无贪污,也没有侵占辽王府邸,田亩。可宗室却依旧要将这帽子给张居正扣死。
天子闭目摆了摆手道:“知道了,你就替朕暗中盯着武清侯,至于张居正的案子继续审下去,朕现在不信任何人的话。另外朕给你一道圣旨,允林夫人去诏狱中探视林延潮。”
张诚垂头道:“可是陛下,并无亲属去诏狱探视的先例啊!”
天子道:“所以你才要偷偷的替朕办妥此事,否则林夫人绝不会离去。”
张诚走后,天子摇了摇头道:“林延潮你说耻君不及尧舜,可朕要如何当这尧舜?”
慈宁宫里。
李太后中夜陡然惊醒,服侍多年的老嬷嬷立即至太后身旁道:“太后,有何吩咐?”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这安神香越来越不济事了,上一次尚能睡至四更天,这一次还未中夜就醒了。”
老嬷嬷道:“太后,那奴婢再给你点上一支?”
李太后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哀家是心底有事,故而心神不宁,服侍哀家起身。”
李太后穿上衣裳后,于殿里坐下定了定神后问道:“皇上呢?睡了吗?”
“乾清宫那边回禀,陛下刚刚才睡下,但明日早起还有日讲,恐怕这还睡不下三个时辰。”
李太后闻言心疼地道:“皇上也太不容易了,每日睡得少,还要处理朝政,还有林延潮那等不安好心的大臣们整日拿朝堂的事烦他,离间我们母子的关系。”
老嬷嬷垂头道:“太后说的是,林延潮那等大臣真是该死,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是陛下与太后乃血肉之亲,这是无论如何也变不了的。”
李太后道:“那未必,天子日渐大了,也有自己的想法。就潞王大婚的事,他就有看法。虽说潞王是他亲弟弟,但他就不愿朝廷出这个钱,但他也不想想那些大臣背后的意思。”
“今日是潞王,明日就是他的几个儿子,哀家的几个孙子。他也不想想将来除了太子外,他的儿子总是要封藩王的。今日潞王大婚,就藩的用度少给了。明日他的儿子就藩,大臣们怎么就甘愿,马上就有一帮沽名钓誉,自命为民请命的官员跳出来反对。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懂。”
“他当了皇帝高高在上,九五至尊,怎么就不知给他弟弟,哀家的孙儿们留下些家当。都是手心手背的,怎么就不知怜惜一二呢。”
李太后说这,不由落下泪来。
老嬷嬷道:“太后息怒,陛下还是有孝心的,都是那些大臣们蛊惑圣上。其实上大臣们贪得钱又哪里少了,平日里皇上对他们睁一眼闭一眼的,不予追究也就算了,真的就以为自己真的清廉了?这当清官的都要贪个几万两的。若真正的贪官,还不得贪个十几,几十万两呢。”
“太后是天子的生母,潞王是天子亲弟弟,这大明江山都仰仗你撑着,从国库里拿几百万两银子来供养,这真不算多。这些大臣们监守自盗不管,反而指责起皇家,还自诩为民请命,这真是不要脸。换了洪武爷那会,一个个都该剥皮塞草的。”
太后目光森然道:“是啊,是该好好办一办了,哀家就不信张居正,林延潮没拿过一文钱,让武清侯给哀家好好查一查。查实了,该剥皮的剥皮,该塞草的塞草。”
冬十一月。
京城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事是户部尚书张学颜上书,言眼下昭陵尚且完工,天子既要修离宫,还要建寿宫,开销巨大。
而在九边军饷就拖不支,黄河汛情朝堂拿不出一两银子赈灾下,恳请宫中减少兴造营建用度。
张学颜上书后,天子大怒,要裁撤张学颜,后经内阁力保。天子改张学颜为兵部尚书。
然后改命南京户部尚书杨巍,为户部尚书。
杨巍任户部尚书后,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上奏言先拿京官,河南省官员两个月薪俸,为黄河赈灾之用,寿宫营建先支两百万,至于建造离宫,补充军饷等明年再说。
天子允了杨巍所请。
但户部扣押官俸赈灾此举,却令官员们骂声一片。
还有一事就是张居正抄家之后,当初说张居正贪污,言他'五步凿一井,十步盖一庐'的杨四知这些官员们,言之凿凿的上书说,凭着张居正的俸禄赏赐,就是当一百年的官,也攒不下这二十万,由此可见证实他贪污无疑。
另外他们还绘声绘色地说张家三子,事先藏匿了两百万两,并且已秘密将银运回了湖广老家,所雇用运载金银的船只有百余艘之多,水上船只延绵十里,简直是招摇过市。
结果船过洪泽湖时,遭遇大风,船沉了不少,这一番话说来,仿佛杨四知亲眼所见一般。
他们要刑部严刑逼供将这笔银子问出,结果张敬修受刑不过,供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在了已被抄家的曾省吾,王篆家里。张敬修不堪刑讯,写下绝命书后,于狱中自杀。
刑部侍郎邱橓,与秉笔太监张诚继续拷问张嗣修,张懋修二人,誓要将这不知何处的两百万两银子问出。
这一日,京师的富阳茶楼里。
顺天乡试放榜不久,又马上值三年一度的春闱。京城里的大小客栈都是给读书人住满了,连茶楼中也都是穿着青衿的读书人。
孙承宗走上茶楼寻了位置坐下,这一次顺天乡试他考取第三十二名,中式举人。
放榜后他方才得知林延潮上书后下了诏狱,林府巨变之事。他去林府打探过,但林家却已是从原先住处搬走了。
燕京时报被查封,昔日林延潮的门生,却因为郭正域叫屈之事,大闹了顺天府衙门,结果林延潮的弟子们不是被拿了下狱,就是被革去功名。
如林延潮的弟子陶望龄,徐火勃等都是全无消息,不知去向。
昔日林延潮在时,身为天子近臣,何等鼎盛林府,今日竟至这个田地。
孙承宗为了林延潮暗暗伤心难过,他现在在茶楼上,想要从众人口中打探到林延潮的消息。
读书人都是最关心时政的,茶楼里谈及眼下朝局不少人都是破口大骂。
“天子,太后欲壑难填,以天下私潞王,视黄河水灾,九边欠饷于不见。”
“百官们不敢说一句,林三元上谏却下诏狱,这是公允吗?”
“不仅林中允,连为他奔走的门生弟子们,竟被抓拿,满朝文武竟没有一人敢出面说话?”
“朝堂官员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嘉靖爷在时,杨最获罪还有杨爵仗义执言,海瑞上书,徐阁老肯出面力保,而今日内阁只知逢迎上意,不敢有二话,与纸糊何异,至于百官也是唯唯诺诺。”
“天子如此,朝臣如此,我等就算侥幸中式为官,要么与他们同流合污,要么就是如林中允那般直言下狱。如此我等十几年寒窗求得功名何用?”
“诶,沧浪之水时浑时清,看你是洗脚还是洗缨,你不读书求仕进,想要为官的还大有人在。少你一个不少。”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我等拜孔圣人何益?我读书人一辈子读得春秋大义,又在哪里?”
“什么是大义?大义就是张江陵为国家操劳一辈子,但因抄出了二十万两银子即问罪全家,连身后都保不住。而太后,潞王坐享其成,却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老百姓六百万两银子!”
几个读书人愤慨地拍桌子而起:“朝廷都已是烂到骨子里,迟早要亡。”
茶楼上众人慷慨陈词,孙承宗则是泪水滴落在茶杯里:“东翁啊,东翁,这就是你不惜一切也要保住了大明朝吗?国事到这一步已是无力挽回了,你何必去当官,我也何必去考举人?”
是日,朝仪。
百官一大早得知消息,宫里昨晚大火,结果烧去了三十几间屋子,所幸的是前后三殿无恙。
紫禁城三大殿已是不知遭遇了多少大火,这一次虽没有烧到皇帝,皇后所在乾清宫,坤宁宫,故而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何况天子,皇后在起火时,就立马被转移了。
但这里毕竟是龙驾所在之地。
大臣们闻知此事后自是要向天子问安。
数百名大臣跪在皇极门前,以确认圣驾无恙。
不久皇帝出现在皇极门,升座后三辅臣率大臣们向天子问安。
天子表示无事,称是为了庆贺太后五十大寿贺仪,宫里几位太监燃放了烟火,结果失火所至。
眼下已是重责了几位责任所在的内官,再令工部营缮司重修宫殿就算完事。
但是就在这时,阙下一名大臣却出班朗声道:“陛下,这一次紫禁城大火,并非无故由来,而是上天给陛下降下的警示。警示陛下将来若不思修理德政,必会至天怒人怨的,臣恳请陛下明鉴!”
这位大臣说完,百官一片哗然。
Ps:黄河水灾之事为本书虚构,但宫里大火却不是虚构,在万历年紫禁城平均每两年发生大火一次,其中以万历二十四年的失火最大,至于小的失火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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