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万重下了车,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长沟峪。只不过,这样的目光落在一旁的马武眼里,显得有些沉重。
马武是被沈万重拉过来的救兵,他看着这个老朋友,心中十分不是滋味。
“放心吧,也许只是一场虚惊。”马武说着,拍了拍沈万重的肩膀。
只是,沈万重受这么一拍,却是咳嗽了起来,回过头,一张脸显得有些苍老:“无风不起浪啊……”
马武凝着眉头:“难道还能因此治罪不成?我们开办工坊,一来活跃了经济,二来创造了那么多的就业机会。无数人家往日里只能饿死冻死,现在有了工坊,都能寻到一口饭吃。这是活人无数的功绩!况且,兄弟你为大明征战半生,带了一身伤病不得不致仕还乡。朝廷难道能如此薄凉,让人寒心?”
沈万重听着这话,心中暖流涌动。
虽然眼下经营煤矿,置办工坊,一年都有至少三万两银子的利,但比起老友马武,沈万重其实过得十分不如意。
他在崇祯十六年的时候,就是朱慈烺麾下的千户,算得上是追随朱慈烺已久的老底子。当时的同僚,现在大多都已经官制一镇总兵,一军之长,都是位高权重。但是,沈万重却因为崇祯十六年那一仗染了重病,手脚灵活大不如前。这样的身子骨,在高强度的战争里是无法承担的。
于是,沈万重选择了离开。
虽然朝廷给他安排了一个陕西延安府警署署长的职司,但沈万重只是干了半年就退了。无他,身子骨吃不消。
最终,沈万重选择了回到京师,在长峪沟这里开办了一个煤矿,又此前一些早些年退伍的老兵开办了几家工坊,聊度此生。
三年多的时间一晃而过,曾经的小煤矿变成了京西排前的大矿。这几年京师炼铁工坊日多,人口越发繁茂,以至于煤矿用量飞速激增。沈万重原本一年千把两银子的利到了而今,足足一年能入三万两银子。
利润大还在其次,沈万重不是个谈吐享受的,他更看重开办工坊能安置兄弟。
一年又一年的大战落幕,一次又一次的兵役期最截止。无数伤兵老兵退伍兵都面临一个去路的问题。大多数被安置区当了警察,各司衙署的小吏。可能熬过去熬出头的并不多。
每到这时,沈万重就觉得自己重新焕发了青春,大肆伸出援手,招募了诸多活得越发潦倒的袍泽战友。
煤矿利润丰厚,沈万重开的薪资一样足够高。
再加上工坊这种地方一样与军队强调纪律,强调技能学习,于是很多老兵都过得游刃有余。
渐渐的,沈万重也不再去管。一直到柳如是男扮女装,带着京师大学堂的学子拿着京华报的编修证前来暗访。
煤矿死人的事情终于拦不住传了出去。
一时间,京师暗潮汹涌,数不尽的攻讦之声冒出了头。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死了人的事情,终究是假不了。马哥,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些士子本就看不惯我辈骤然豪富,岂会善罢甘休。这几年国朝渐少兵事,文官渐重。我现在只是一介商贾,此事真是难了……”沈万重没有说虚话,哪怕朱慈烺鼓励工商,但商本末业的观点依旧是主流。
御史言官,舆论清议朝着几个商贾压过去,堪称泰山压来。
“袍泽兄弟们不会坐视不管。”马武沉声地说着:“我会上书陛下!”
沈万重心中感激,微微一暖,缓声说:“兄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在军校里,恐怕还不清楚情况。这种政务之事,军将插话很难。更重要的是……陛下究竟是怎生个态度,谁能摸得准?”
按照往常所言,如果是真的寻常书生士子攻讦朝堂重商,朝中早就将这些风头压了下去。亦或者很快就会有另一件大出风头的事情将这些事情盖过。
但现在一看,这些流言蜚语却越来越大,有些抑制不住的架势。这只能说明……皇帝陛下并没有选择压下这些话语。
这让沈万重与马武心中都是一沉。
“听闻山下沸沸扬扬,说什么各处报社都在调查,万重大哥,你小心一些行事吧。”沈万重说。
“几个小报,还算不得什么。”沈万重对此不以为意:“只要不是朝堂进来查,矿里的兄弟们自然能好生应付好,这几年来都是兄弟们在处置。”
马武闻言,张嘴想说什么,思虑稍许,还是决定不再冒昧开口。
……
沈万重不会想到,这会儿,谷科带着孙三与黄九以及一个身形瘦弱,目光清亮的年轻人进了长峪沟。
那身形瘦弱,目光清亮的男子显然就是柳如是了。
柳如是乔装打扮,又寻了江湖里有易容之法的高人变换了模样,曾经容貌倾城的柳如是这会儿面色泛黄,双眼细长,脸型也微微一变,看起来只是个相貌清秀一些的年轻后生。
四人是以务工为名进的长峪沟。
虽然最近风声很大,但消息显然还没有进一步扩散。
在长峪沟煤矿这个准军事化管理的地方里,很少有人嚼舌根。
谷科在前头带着孙三与黄九应付着一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男子,而柳如是则是打量着长峪沟煤矿里一路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
长峪沟煤矿比他想象得还要大,三年持续的扩张让这个煤矿占地数百亩,大的惊人。因为这里的许多管理者都是退伍军人出身,于是路上所见的工人尽皆都有些民兵的架势。走动之时,三人一排,五人一列,绝无落单之辈。就是行走之间,也颇为有些气象。
只可惜,除了那些头目,所有的工人都显得颇为破败,身上穿着一件脏污透了的单衣,破破烂烂的,许多人浑身上下都是染着煤灰,只有张开嘴才能看到一抹突兀的白牙。
倒是那些头目,一个个的都是衣衫症结,身材肥壮,便是走路,也颇为有些雄赳赳气扬扬。
这时,谷科点头哈腰完毕。孙三与黄九都是行动隐秘而迅速地递出去了几片金叶子。
虽然伴随着几年来纸币币值稳定,强推之下日渐流行,但金银的妙用依旧有效。更何况,金叶子这等物件可是比起宝钞要来得更有逼格。
果不其然,那头目露出了笑容。
“既然都是退伍的老兵,袍泽兄弟,那咱们兄弟几个自然得帮衬一二。这样吧,先去帮冯六儿看帐。”那头目一挥手,自然有人去领着几人办理手续。
柳如是闻言,更是大喜过望。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查一件事,办法百般。但有哪种办法还能比查账更简单?
只不过,谷科闻言,却是心中感觉不妙。他们本来只是打算配合一下,将柳如是忽悠走了就行。可要是真让柳如是查出了什么岂不是不妙?
柳如是兴奋地大步走去了。
倒是谷科与孙三、黄九停了下来。三人对视一眼,最后孙三与黄九的目光落在了谷科身上:“怎么办?”
谷科沉吟不语,不知道怎的,他竟然忽然间有点想看看,柳如是是不是真的能查出什么。
只是,这种话显然不该与孙三、黄九两人说。他稍一沉吟就说:“你们放风,我去看看情况。若是有必要,也该通知矿上的人了。本以为这里都是些退伍老兵,应是厉害。可没想到,也和筛子似得,随便就进来了。”
谷科胸中还预备了好些办法,没想到只是两片金叶子就解决了。
当然,也是柳如是手笔罕见大方,要不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的确得费一番功夫。
“那我去矿上再逛逛,我还有些熟人。”黄九笑了笑:“说不定能多晓得一些事儿。”
谷科应下,四人便各自出发。
柳如是对于其他一人望风一人打探的动作并无异动,反而觉得这几人干活挺积极。这样想着,她已经进了办公楼里。
长峪沟煤矿在山脚下建了一座三层小楼,水泥砖瓦建筑,平实简单,同样条件也很够呛。里面的人一听来了人帮忙干活招呼了一阵子以后就溜走了。
柳如与谷科在屋子里,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太简单了,简单到以为有诈。
“我去查下。”谷科显然也察觉到这一点,上上下下摸查了一边,他是飞行兵,别的不提,眼力必须一流。
当谷科回来的时候,柳如是却是已经将账册草草翻阅了一遍。
“没有暗哨……也没人盯着……”谷科失笑了一声:“这般模样,也能办成这样红火,开工坊赚钱也太简单了罢……”
“朝廷一连打下了朝鲜、日本两个大市场。更有国内复苏后活跃的市场,这么庞大的需求量,只要造出来一点好东西都是被抢购的架势。听闻这几年伴随着陛下解禁海上贸易,已经有许多外商入内。白银流入更加明显。通货膨胀之下,大家都想把手头的钱花出去。”柳如是找了一阵子就已经找到了自己要的账册,一边翻看着,一边随口回着。
谷科也自诩自己读过书,但柳如是开口说出来的话他却有点懵逼。大多数话他都是听得懂是什么字的,可组合起来就不动了。
什么叫白银流入,什么是通货膨胀?
虽然不懂,但柳如是的确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突然间,谷科对眼前这个有点清秀看起来有些娘的编修多了几分好感。这人的确是个有本事的。
敬服有本事的人,这是谷科在军中多年养成的价值观。
“找到了!”柳如是目光一亮。
忽然间,外间也是砰地一声响了起来。
黄九满头大汗,狂奔过来:“兄弟们走!这里不能再呆了!”
柳如是、谷科以及孙三都惊到了。但他们都选择相信自己的队友,跟着黄九撒腿狂奔。
一直跑到了一个已经废弃的矿坑里黄九这才喘过气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可怕了……太吓人了……刚刚挖煤的一个班组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了三十来具尸体。消息和暴风一样传遍了全矿,至少五百多人都乱了。这狗娘养的水峪沟煤矿都是把工人当兵操练啊,现在这一乱,五百多人都列队朝着山下的东主找麻烦去了!”
“暴乱?”柳如是、谷科以及孙三都是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黄九苦笑地说:“你们是没看过,这些工人活的有多惨。好些人活不过三十的,就是我打听了一下,三年前进矿的,还活着的已经就一半人了……”
“一半……”柳如是咬着牙:“这可不是三十具尸体的事情……”
那说明死的人还会更多。
“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了……一旦暴乱造反,他们可不会管我们什么身份……”谷科有点心虚,他可是受了黄老爷委托来的。毕竟,黄老爷在这里也有点股本,算起来他也是狗腿子之一。
“不该吧……我们明明向着工人的啊……”黄九与孙三睁着眼睛说瞎话,又将目光落在了柳如是的身上。
柳如是闻言,狠狠点头:“没错!我们是向着工人的,只要把事情说开,正好让他们可以向我反应情况。我能直接将报告递到最上面去。”
“最上面?”谷科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吞咽了一下口水。
其他两人也反应了过来。
柳如是其实也有点心虚,毕竟他是个女子,要是被乱兵发现更加麻烦。心虚归心虚,一想到眼前两人的表情,柳如是还是鼓舞起信心,笑道:“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个最上面。”
三人纷纷狂喜:“拼了!”
谷科捏着拳:“拼了!不过,我们还得准备完全一些。要不然,这货乱兵发狂,谁都挡不住!”
……
李非看着身后五百多兄弟,目光含着泪。从当年鼎鼎大名的大学士护卫沦落到煤矿里的奴工,谁能想到呢?
只能说命运多舛。
“但现在,该是我出头了!”李非看着身前一个个衣衫褴褛,眼中藏着怒火与恐惧的工人大声高喊:“看到了吧?三十七具尸体,不反抗,就是这个下场!凭什么我们每日辛劳却是这样的结局?我不服!”
“不服!”
“不服!”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