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四海阁只有侍女们倒茶的声音,场上一时间十分安静,众人看着黄宗羲,一脸的震撼。
他们的确是看到了希望的曙光。这对于一直以来困顿于无法破解困局的工坊主们而言,不啻为是一场久旱甘霖,让他们干枯的内心焕发了生机。
只是,看着几乎毫无希望的局面就这样出现了转机,大家都有点不敢置信。
事实上,黄宗羲表现得也太过于轻描淡写罢了。
“劳资纠纷……?”沈万重当然清楚不是这么简单的,毕竟,工人们是在他自己的矿上们造反的。
“黄社长的思路,果然高妙,有黄社长运筹帷幄,我等终于可以安歇稍许了。如此,如何定成劳资纠纷,其中妙法,还请黄社长吩咐,我等但有能用得上的地方,谁敢磨洋工不出力,就是我等在场所有人的公敌!”黄福文这话说得非常漂亮,更是十分有内涵。
虽然这是拍着胸脯表忠心,但实际上是在拐弯抹角地问黄宗羲到底要怎么做。
“要想定性成普通的劳资纠纷,很简单,一者,让朝堂愿意这么认定。二者,让那些工人同意。”黄宗羲耐心很好,细细地说了起来。
“朝廷之上,便是我刚刚提的两点。各自回去以后,立刻执行雇工标准,工资不防定的高一些招收新人进来。让朝廷明白,工坊业不是普通的商业,不是普通的低买高卖的商业。这是工业!不仅是手工业,更是代表着帝国飞速发展核心的机械工业。”黄宗羲研究了这么久的社会,自然不是瞎的。
他十分佩服朱慈烺当初的卓绝目光,从当初的太子殿下出宫时就想到寻找工人,打造了手摇计算机,解决了算账的问题,完成了所有人都认为不可完成的任务。
同样,当这样的不可能扩张到平灭内寇,扩张到灭国建奴,扩张到中华复兴的时候。曾经一个个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在一点一点地飞速改变,有些变成了已经完成,有些变成了正在完成的事情。
这里头,除了皇帝陛下的本能才干与一干将士们众志成城以外,无论如何都不能绕开在大明内外如雨后春笋出现的工坊。
尤其是恒信系崛起的工坊,更是在大明的复兴路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比如启明市,曾经只是一个普通的城镇,现在一跃而起成了俨然帝国中都的新兴城市。而缘由,便是当初朱慈烺灾后重建的手笔。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黄宗羲不愧是后世流传大明的思想家,他早已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外行看热闹,觉得朱慈烺当初在中原大战李自成,获胜之后声势震天。但内里,黄宗羲却查阅文档,实地调查之后,感觉到了许多默然无声的惊心动魄。
战争固然可以解决一部分人,杀掉死了埋了就行了。
但战后的救灾才是更核心大头的问题,要不然,当初张献忠投降以后又造反就是例子。
事实上,中原的那些俘虏战后并没有再作乱。
这些人口都得到了一个较为妥善的解决,比如启明市的蓬勃建设就需要大量人员修筑屋舍,修筑道路,平整路面,疏浚河道,运输粮米等等。
当基础建设完毕以后,已经初成规模的恒信商行便大规模参股投资工坊。启明市不仅有大量军工订单,也同样带动了无数轻工业工坊的发展。而这些,都是远比土地更能吸纳人口的存在。
战后击破李自成带来的巨量斩获为朱慈烺提供了工坊发展的原始资金。有了资金大量开办工坊以后,朱慈烺才能依靠着工坊的利润,源源不断支撑着农村的恢复。等到来年秋收,农村恢复,原本困顿于战乱的中原两淮自然渐渐平定。
如果依靠着此前朝堂那等免税安农,分田分地的法子治理灾后重建,必然是需要朝堂投入海量的救灾物资,却无法在来年得到补血。
因为,而今的中原两淮、河北陕西、山东、辽东辽西以及湖广一部分受到战乱影响的地区,如果要按照旧式的法子救灾,是定然要免税与民生息。
只是,免了这么一大块的税收来源,朝堂的财政是决计无法平衡,必然走向破产。
但按照朱慈烺的法子,却将原本被农业社会视若累赘的难民变成了廉价的人力资源,从而让工坊迅速发展,生产出了让朱慈烺迅速完成火器化的军械,更是让恒信商行由此飞速发展,成了而今国内最大的资本集团。
这些工坊不仅提供了就业,解决了民生问题,同样也产生了大量税收,为朱慈烺带来了大量利润。税收进国库,利润进内库,这些都让朝廷在短短五年里实现了在农业社会看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也郑氏基于这样的基础,黄宗羲才敢断定只要这些工坊主自己乖巧一些,朝廷最终会站在他们一边。
至于旧党如何努力,如何想……那重要吗?
黄宗羲既不是旧党的,也不是新党的。他是忠诚于皇帝陛下的,他很幸运地明白,也只有在陛下这里,他才能继续做自己无忧无虑的思想研究,才能在中华社海量的信息,详尽的调查里,写出可以改变世界影响未来的鸿篇巨制。
政党之间那些斗争对他而言实在引不起兴趣。
黄宗羲很清楚,在大明,当官固然是实践自己政治理想,完成人生报复的最大途径。但在陛下手中做事一样可以,黄宗羲就清楚地探寻到了经济学的门槛,发现了另一条世间政治理想人生抱负的道路。
面对一个个看过来怀疑的目光,黄宗羲将中原救灾与工坊强国的意义说出,在场的众人顿时感动得两眼花花。
这的确是让人感动呀。
工坊与商业,对于社会主流观点而言,都是被混在一起来谈的。于是,都被斥责为末业来排斥。
在传统儒家思想的排序之下,士农工商,大多数人更认为,工人反而比商人更加重要。
而现在,黄宗羲这个影响力极大的学者却拿出了另一套理论。
工业强国论。
这一理论一出,可真是让他们许多人都感动得两眼花花,终于找到了人生知己。可谓是伯雅遇钟子期,恨不得这会儿将黄宗羲捧起来感恩。
“黄社长这些话,可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我们……的确与那些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的人不是一码事呀!”
“唉,说来也是惭愧。一开始,我本来只是带着将用不完的米面磨了挣些钱,在荒年里寻个安稳的日子。没想到,后来工坊开大了,钱挣的多了。却渐渐忘了初衷,只知道挣钱。忘了良心,忘了本分,忘了……太多啊。”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现在改,我们还来得及!”
……
“如此说,朝议上的事情,我们还真的有机会能扭转格局……”沈万重心中大受震动,他缓了缓,又说:“诸君,黄社长一番话,不仅是金玉良言,对沈某更是醍醐灌顶。我开办工坊,赚钱的心思其实淡了,毕竟银子已经够多,花也花不出去。只是想多雇几个老伙计,安顿一下老兵,袍泽弟兄。没想到,一样啊……那些工人,也是我们的同胞啊……我却从未想过他们的处境是否艰难,待遇是否合理。”
“我们开办工坊的,不仅诚信立业,不以次充好,更要担得起陛下这些年对咱们的厚爱。是陛下,撑起了舆论的攻讦。有句话说得好,想要人看得起我们,首先就得自己看得起自己。不能尽是做那些让人瞧不起的事情,我决定了。我架子煤矿里,本就是些辛苦活。往后,那些下井进一线的工人,工资一定比办公室的高,本市户籍至少七成的人,一月不低于两个银元!”欧平昂然高喊。
“我附议!回头,我这就去上书衙门,然后继续招人!”
“我也是,让天下百姓看看,我们与那些低买高卖,囤积居奇的人有着本质的区别!”
……
众人议论纷纷,气氛热火朝平。黄宗羲将局面交给了沈万重处理,随后回了自己的办公室。他要整理整理出一份报告,局面,已经到了该与皇帝陛下讨论的时候了。
明日,他就要去西苑涵元殿找顾炎武。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就得面陈要情。
……
张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将整理了一个下午的文件收拾完毕,整理归类,大大松了一口气。今天是大明二七九年十月十三日的寻常一天,也是张张到西苑涵元殿上班的第十天,职员是文员,隶属于通政司党群事务处,主官是大名鼎鼎的翰林学士顾炎武。只不过,顾炎武来的不多,每次来都是形色匆匆。
顾炎武的确是非常忙,一开始担任第六师首席军师,后来第六师轮驻通州的时候,入京兼领翰林院侍读学士之职,负责朝廷的外交政策研究。现在又得了朱慈烺的命令,兼领了通政司副使的身份,主管党群事务处,实际上是朱慈烺看向新旧两党的一双眼睛,也是群众工作的一个纽带。
当然,张张听处里多嘴的吏员们议论过,皇帝陛下有意大概政体,他们的顶头上司顾炎武很可能跻身枢院部阁大佬的位置。通政司主官通政使虽然是九卿,但其实话语权很弱,伴随着邸报越来越弱势,通政司的职能已经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变化。现任通政使李才善据闻已经在活动一个湖广巡抚的职位,虽然看似远离京师是贬低,但李才善很清楚。没有地方履历的大臣是不会得到陛下信任的。
回顾着这十天里在处里听闻到的消息,张张的情绪起伏格外剧烈。只是久在深宫里养成的心理素质让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谨小慎微地在处里干活。从不插话,别人问她,她只是轻笑,很少回答。她很疑惑自己的到来,却又隐隐有格外剧烈的渴望。
现在,朝议的一切落在她的耳中落入,一幅幅画像缓缓展开,仿佛是打开了一扇人生的新窗户,让她感觉惊喜,感觉渴望。
她回忆着自己第一天来到涵元殿时的场景,那可真是让人感觉心惊肉跳呢。虽然,潜藏在深海之下的暗流他无从得知。但光是随便一想她就知道,一个女子在衙门里做事领薪,定然是有极大的风波吧。
他是在宫里做老了宫女,从十二岁能做一些轻体力活的时候就被选入宫中做事了。十年过去,张张已经是一个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在这个十二岁就可以婚配的年代,二十二岁的老宫女出路是很难的。虽然宫中依旧可以继续用着他们一直到老死,但谁家姑娘不想寻个意中人度过一生呢?
只是,在宫中这样的想法是很奢侈的。唯一的机会,只有等年纪大了,宫中开恩放他们出去。今年九月的时候,陛下回到京师,皇后娘娘大喜,决定放走一批已经为天家服务了自己整个青春的宫女。虽然皇后娘娘给姐妹们安排了许多机会嫁给一些军中俊彦。但陛下给了他们一个新的选择:工作。
于是,经过一番争论与坚持之后。
第一批后宫宫女抵达了西苑,开始了自己的职业女性生涯。职位是文员,薪资是一月五个银元,西苑里所有人都由朝廷负责餐食。比起其余男性吏员,张张更幸运一些。她是后宫里的宫女,皇后娘娘开了恩,开辟了一间闲置的宫殿让他们落脚住下,分文不取。
虽然张张知道伴随着宫内太监宫女不再招募空出了许多屋舍,但天家的恩情依旧让她感激不已。
无数的惊愕、惊喜以及惴惴不安之后,是一些淡然的平静。
处里不少人说这些女文员是给陛下预备着到外朝的,但张张知道,并没有这回事。朱慈烺只是不愿意搞盲婚哑嫁罢了。
收拾好了文档,殿内已经到了下班的点。
这时,一人形色匆匆地引着一个女子入内,张张纵然觉得自己在宫内已经见惯了美色,还是不由为眼前的女子感觉到眼前一亮。
这竟是一个民间的绝色女子,更难得的是,这女子浑身上下是一股子英气不掩的气质,浑身散发着知识女性独立睿智的光辉。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