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的意思,宋有坤自然是一听就明白,这是要宋家开仓赈济,他不由的有些犹豫,虽说一口深井能灌溉数百亩地,但似乎也犯不着为了早个十天半月打井而捐大量的粮食,这不值得,县里已经汇款去上海采购机器了,现在铁路运输便捷,等上十天半月的机器也就该到了。
见他不吭声,洪仁寿暗骂了一声“铁公鸡!”随后压低声音道:“混泥土井桡已经不多了......。”说着,他一背手溜达着向僻静的地方踱去。
宋有坤一愣之后连忙跟了上去,机器钻深井离不开混泥土井桡,一旦这玩意缺货,打井的速度立马就会慢下来,可能十天半月也打不出一口深井,眼下已是初秋,依然滴雨未下,天知道这旱情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如果持续干旱下去,冬小麦都无法开犁播种。
不过,让他捐粮赈灾他心里也是颇有抵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眼下粮价节节攀升,这撒出去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远离了欢腾的人群,洪仁寿才停下脚步,转身道:“遭灾的不只是山东,北方各省都不同程度遭灾,朝廷是一边赈灾一边组织大规模移民,如果没有足够的赈灾粮,灾民在被逼无奈之下,唯有移民一条活路。”
大量移民对于拥有大量土地的地方缙绅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那意味着劳力成本不断提升,宋有坤犹豫了一阵才试探着道:“大人这次需要募集多少粮食?”
洪仁寿伸出两根手指,满面笑容的道:“二十万石。”
二十万?宋有坤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气,“大人,已经饥荒大半年之久,全县怕是也凑不出二十万石粮食。”
“凑不出粮食可以凑钱。”洪仁寿沉声道:“机器钻井推广普及是大势所趋,早则两三年迟则五六年就会普及,若是没有人,你们的土地让谁来耕种?”
顿了顿,他接着道:“不日,本官会召开咨议局临时会议商议赈灾事项并募集赈灾钱粮,此事必须有人带头响应,宋家是肥城挂千倾牌的首富,你儿子又是议长,本官希望宋家能为赈灾之表率,捐二万石。”
二万石,这口未免也张的太大了!宋有坤心里暗自恼怒,权衡了一阵,他才道:“五千石,这已经是极限了,而且必须优先钻十口深井。”
洪仁寿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别急着表态,回家跟你儿子商议之后再说。”说着,他一背手缓步离开。
宋有坤长子宋鹤年三十出头,接受的是新式教育,毕业于山东济南大学,听的老爷子说知县洪仁寿要宋家捐二万石,眉头不由的一跳,身为县咨议局议长,他与知县的关系颇为紧张,是以赈灾捐输方面的事情都是让老爷子出面。
将情况简单的说了一遍,宋有坤才道:“洪大人应该是希望你主动去拜访。”
点了一支香烟,默默的抽了一阵,宋鹤年才慢条斯理的道:“二十万石,这是在为灾民准备过冬的粮食,可挨过了冬天,还有春天.......。”
宋有坤愕然道:“开春之后难不成还让咱们接着捐?”
“移民政策是一个长期持续的政策,一旦灾民断了粮,为了活下去就会同意移民。”宋鹤年道:“不想出现大规模的移民,就只能继续赈济。”
“如此说来,这岂非是一个进退两难的局面?”宋有坤轻声嘀咕了一句。
从道光末年开始,大清就开始大规模的移民,南洋、东北、西北、蒙古、朝鲜、倭省、安南、暹罗......,一个接一个的移民潮一直持续了十年,作为人口大省的山东自然是输出移民的大省,十年间人口减少了三成左右,直接受害的无疑是拥有大量土地的乡绅,因为移民的主体就是佃户,为了招揽足够的佃户,地租不得不一降再降。
对于所有的乡绅而言,没有谁愿意当地出现大规模移民潮的,因为那意味着来年大量的土地无人耕种,不过,朝廷和元奇移民素来都是打着赈灾的幌子,尽管地方乡绅满腹怨气,却也无可奈何,不想出现大规模的移民潮就必须出钱出粮赈济,左右都是损失!
“对于普通的乡绅而言或许是进退两难,但对我们来说,不存在。”宋鹤年缓声道:“捐,捐二万石!也不要什么优先打井,只要在《济南日报》上进行宣扬一下就行。”
宋有坤听的一呆,斥责道:“在肥城出风头还不够,还要到济南城去出风头?现在是什么年头?大灾之年!是出风头的时候?”
宋鹤年笑道:“儿子这可不是为了出风头,而是以此为敲门砖,我打算与元奇合作,开办工厂,就从混泥土井桡厂开始!”
开办混泥土井桡厂?这倒真是个好主意,元奇正大力推广机器钻井,对于混泥土井桡的需求量极大,而且还能优先供给自家的田地,不过,什么叫从混泥土井桡厂开始?宋有坤疑惑的道:“你想大办工厂?”
宋鹤年点了点头,“现在已是工业时代,机器的应用会越来越普及,现在是打井,以后耕田犁地、收割庄稼都会逐步被机器取代,要想变的更富有,就必须投资工业,这是大势所趋,上海、广州那些个工厂,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一个千余人的工厂一年的收入就能抵得上咱们这上千顷地。”
说到这里,他轻叹了一声,“随着工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农民进入工厂,象咱们这种挂千倾牌的日子将会越来越难过,必须及早改变,否则就有可能被这个时代淘汰。”
宋有坤半晌没吭声,什么工业时代他不懂,但他知道这世道确实是变了,铁路火车有线电报、机器钻井,十丈深的深井,这些担心他都是亲眼目睹的,会不会出现耕田犁地、收割庄稼的机器他不知道,但现在的佃户已经越来越雇,不吊死在一颗树上,也不是什么坏事。
良久,他才问道:“定了”
“定了。”宋鹤年沉声道:“不能再犹豫了。”
宋家愿意捐二万石粮食,而且还不要优先打井的机会,只是让在《济南日报》宣传一下,这让洪仁寿大为欣喜,能募集二十万石粮食就足以保障灾民顺利渡过这个冬天,就能稳定民心!移民算不得政绩,但大灾之年能采取种种举措赈济灾民,稳定民心,维持地方安稳,不出现饿死人或者是少饿死人,则是实打实的政绩。
镇南王府,长乐书屋。
易正行拿着几份电报走进书房,正在与赵烈文交谈的易知足看了他手中的电报一眼,道:“又是哪里告急?”
“不是告急。”易正行快步上前递过电报,道:“山东、河南、山西省咨议局召开临时会议,对于大规模移民颇有意见......。”
看过电报,易知足随手将电报转给赵烈文,哂笑道:“又不愿意出钱出粮赈济灾民,又不希望朝廷大规模进行移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尽管反对大规模移民的呼声不高,但此举确实是严重损害乡绅的利益。”易正行谨慎的道:“咨议局议员毕竟大都是地方乡绅。”
“反对移民的不仅是乡绅。”赵烈文接着道:“厂矿企业业主也都反对,因为他们需要大量的工人。”
“反对也没用。”易知足沉声道:“移民实边是不可动摇的长期国策。”
迟疑了下,赵烈文才道:“问题是灾民也不愿意移民。”
看了两人一眼,易知足才道:“移民实边是长期国策不假,但如此大灾,不大规模进行移民,无疑会增加赈济的难度......。”
“可目前没人知道正面临着一场史无前例的奇灾。”赵烈文道:“除非是公开宣扬。”
公开宣扬北方各省一亿多人正面临着一场罕见的长达四五年之久的严重旱灾,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这是难以预计的,易知足可以肯定的是,消息一见报,必然引发严重的恐慌,广州上海两地的股市必然暴跌,有可能引发严重的经济危机,这个风险,他不敢冒!
“公开宣扬不可能!”易知足摆了摆手,顿了顿他才接着道:“进行舆论引导和舆论控制,宣扬移民实边巩固边疆的必要,宣扬移民也是赈灾的重要举措,严格控制利用舆论反对移民。”
赵烈文斟酌着道:“如此一来,可能会极大的遏制地方乡绅和厂矿企业业主赈灾的热情,如此大灾,总不能只依靠朝廷和元奇罢?”
这个可能确实存在,略微沉吟,易知足才道:“惠甫多虑了,厂矿企业谁敢得罪元奇?至于地方乡绅,随着灾情的持续,他们若不积极配合,踊跃赈灾,移民的规模就会越来越大,可以树立一两个典范,移空一两个州县。”
“如此杀鸡儆猴,效果必然显著。”易正行道:“是否能制定一个赈济制度,朝廷和元奇赈济的钱粮按照地方乡绅赈灾捐输的多少进行调拨。”
易知足微微摇了摇头,““此举不妥,容易遭人诟病,也有损朝廷的威信和元奇的声誉。”
“还是杀鸡儆猴更为妥当。”赵烈文笑道:“移民实边是国策,若是将移民纳入州县官员考核,可能会更利于推动移民......。”
“惠甫这建议不错。”易知足点了点头,“向恭王建言罢。”
京师,首相府。
宽大的办公室里,奕皱着眉头翻看着各省呈报的月报,移民政策已经宣扬了两个多月了,灾情也逐步严重,但移民的效果却是差强人意,尽管遭灾但愿意举家移民异乡的百姓依然不多,只有一些遭灾十分严重的州县移民人数稍微多一些,很显然,北方各省还没人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一场极度严重的奇灾。
这个情况令他颇为担忧,面对一场大范围长时间的严重灾荒,越早移民,越大规模的移民,朝廷在后期的赈济就越轻松,耗费的财力也就越少,而越迟移民,开支就会越大,也越困难。
“王爷。”一个章京在门口禀报道:“上海镇南王府赵烈文电话。”
“接进来。”奕连忙吩咐道,“嘀铃铃”清脆的电话铃声一响起,他就拿起电话笑道:“有些日子没接到惠甫兄的电话了......。”
“恭王日理万机,在下可不敢随意打搅。”赵烈文说着径直问道:“移民效果不佳,王爷有何应对之策?”
听的这话,奕朗声道:“正为此事焦头烂额,惠甫兄有何良策教我?”
“良策谈不上。”赵烈文笑道:“移民实边是国策,可否将移民作为任务纳入州县官员大计?”
大清文职官员每三年考核一次,由吏部考功清吏司承办,对京师官员的考核称为京察,地方官员的考核称为大计,推行宪政之后,官员的考核制度依然遵循前例,奕朗声笑道:“惠甫兄真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建议好。”顿了顿,他接着道:“多少比例适合?”
“移民有损地方乡绅利益,比例不宜过高,暂定百分之一即可。”
“好,难为惠甫兄想的如此周到。”奕笑道,百分之一这个比例听着是不高,但具体的数目却是不小,以山东为例,二千多万人口,百分之一就是二十多万,而且随着灾情的逐步加重,这个比例可以逐步提高。
不等对方谦逊,他接着道:“听说这场灾荒已经影响到股市,不会出意外吧?”
赵烈文笑道:“王爷无须担心,咱们大掌柜已经有应对之策,稍过几日就会有动静。”
放下电话,奕不免有些好奇,北方各省持续干旱,遭灾的州县逐步增多,已经引起朝野上下的恐慌,而且灾情还会持续下去,这种情况下,易知足如何提振股市的信心?托底救市?这个可能似乎不大,越来越严重的灾情所引发的恐慌不是托底能够平息的。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