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破率领的人马就能看的出来,他对王仁恭的防范。
当然,这也不能怪他,能够从容就死的人是真不多,王仁恭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这样的人,你说不清他们能干出什么事情来。
可当他率兵进入马邑城,没见到王仁恭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想的有点多了。
整个马邑城都在办丧事,壮烈之后,就是无尽的悲痛淹没了这座颇为古老的城池。
战火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家家户户就都张起了白幡。
暴乱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场激烈的战事,几乎耗尽了这个城池的生机和人气,这样一个地方,已经再也经不起一次动荡了。
一千骑兵的到来,让人们有些慌张,可并没有产生任何的骚动,既没有什么敌视,也没有什么欢喜。
这座城池里的大多数人们,都沉浸在失去亲人,友朋的伤痛之中,甚至于对自身的命运也没了多少的关注。
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他们承受的,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承受的底线,剩下来的可能也只有迷茫和麻木了。
陈孝意的侄儿还活着,迎接李破到来的就是他了,他的胳膊上,身上都乱七八糟的缠着布,有点地方还渗出了血色,看上去有些凄惨。
可这样百战余生的人,是不会让人有所看轻的。
两人没说几句,李破也看出了这位的冷漠和轻蔑,其实想想就能知道问题出了哪里。
马邑城被围一个多月,也并未见到云内出兵来援。心里估计本就有着怨气,这会你又带着一千骑兵来此耀武扬威。对于死里逃生的陈大郎有这种态度其实已经算是性格很不错了。
当然,恒安镇军势大。有什么怨气都得憋着。
李破也没那功夫解释,犯不上,他带来了一千兵,有着一千张嘴巴,身为主将的他,这会儿要的是矜持,那才叫大将气度。
在郡府后宅见到王仁恭的时候,李破被吓了一跳。
老头儿已经是病骨支离,看上去只剩下几口气儿了。
马邑城内外的两场战事。耗尽了这位老人最后一点生机,而他也确实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在十数万突厥大军围困之下,将刚刚经历了一场暴乱的马邑城保全了下来。
这样一个人,不太可能如他自己所愿,死后名标青史。
因为这是隋末乱世,窦建德,李密,王世充。李氏父子,群星闪耀,光芒四射,还有着那许多身经百战的将军。各个鼎鼎大名。
只要不出意外,许多年后的人们,可能只会记得。隋末的马邑郡,有个太守叫王仁恭。激起了民乱,抵抗过突厥。
史书上的寥寥几笔。估计也就是极限了,人们不会知道,当时的马邑郡,到底是怎么一副样子。
王仁恭这个名字,也很可能是作为突厥人南下,或者其他什么人,李靖,李破等等的陪衬出现的。
就像李破,几场大战下来,要是平常时节,估计早已名扬天下了,可是当此乱世,之后名声是褒是贬,还真不一定呢。
可此时身在马邑的李破,却不得不感佩这老头的忠诚和顽强,将王仁恭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里。
在他看来,这老头儿年纪老大,办过一些糊涂事儿,可确实应该算他见过的人物当中,最为了不起的一个人。
因为这是个有着自己的信仰,并能坚守如一的人。
当然,老头儿此时要还活蹦乱跳,他肯定不会得到李破如此高的评价,就像每一个将要,或者已经死去的人,都会得到生者最宽容的对待一样,李破此时也愿意看到对方身上那些闪光的地方,而不愿去恶意批评一个将死之人。
李破来到的时候,王仁恭正在昏睡。
瘦的已和骷髅相仿的面庞上,松弛的皮肤耷拉着,他的床边守候着一个忠实的老仆,像忠犬一样不愿离开主人半步。
屋中除了弥漫着药香,也同样弥漫着一股不详的死气。
李破进来瞧了瞧,就又退回到了外间。
这里也没什么大夫,据说大夫都死在了城头上,连大夫都战死了,所以你也就可以看做是马邑城中男子,大部分都已经战死,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了。
充当大夫给王仁恭诊治的是以马邑郡丞王禄为首的几个人,他们都算是粗通医术。
而且,他们还要处置战后的诸多事情,来来往往间,很是杂乱。
王禄本来不在这里,但知道李破来了,他也急急赶了过来,所以,给李破介绍王仁恭病情的也就换成了他。
啰啰嗦嗦的说了很多,就是不愿说一个死字儿,可说的每一句话里,都说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字眼儿罢了。
王禄一边说着,一边眼巴巴的望着李破,那表情也只代表了一个意思,马邑郡上下这会儿就看您的了,您可千万别像之前一样撒手不管啊。
这个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天下承平的时候,各地都会充斥着这样没什么主见,却又贪生怕死的中层官僚。
他们没有大的作为,在社会架构中偏偏又不可或缺,他们能否很好的尽到职责,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他们自己,而是要看上官是什么样的人物。
李破这会儿心情不算好,却也谈不上有多糟糕。
屋里面那个将死的老人说到底,是顶天立地,还是十恶不赦,都跟他没多大的关系。
稍稍打问了几句,知道了王仁恭身体彻底垮了,死期将近,也就微微眯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只等王仁恭清醒之后,看看他要说什么。
他想的更多的则是,王仁恭去后,马邑的局面。
屡遭重创的马邑城,和他之前料想的差不多,无险可守的马邑郡,在面临突厥人进攻的时候,处境会非常艰难。
可这会儿,他的某些想法却已大变。
恒安镇军要想立足于北地,怕是不能抛下马邑郡城不管了。
而这次冒着巨大的风险,出兵在突厥人后路上大战了一场,也正是出于这种考量,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应该留下一些兵马帮助王仁恭守城的。
那样的话,马邑郡城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凄凄惨惨,死这么多的人。
可这也只是后悔药,那会儿他要是敢留兵在郡城,谁他娘的知道之后的战事会走向何方?
而以恒安镇军的实力,分兵驻守郡城的话,也很有些吃力。
当然,王仁恭一去,只要他想,马邑郡就是他的治下了,这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差错。
两个月下来,马邑郡尉掉了脑袋,马邑太守也将病故,而马邑郡的旱情还在继续,连经动荡,百姓也是嗷嗷待哺,这还真是他娘的地道的乱世啊。
这样乱七八糟的担子,怎么就抗在他自己的身上,他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从一个只为了吃饱穿暖的塞外归人,再到一个忧国忧民的封疆大吏,这样的距离,真的有点太过遥远了。
看着盘膝做在那里,闭目假寐的马邑通守,恒安镇将,王禄很想说说,现在的马邑官吏,嗯,官吏们也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他们私下里,已经恭敬的开始称呼你为李云内了,您就不用这么矜持作态了吧。
将这个称呼变成李马邑也不费多大的事儿呢。
当然,以地名作为别号的人,也必然有别于他人,除了官民共举之外,也要德高望重,得到更多的人认同,许多高官死后,才会有这样的殊荣。
这同样象征着,一个官员为官经历中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十出头的李破,显然不太合适,可现在马邑上下,很多人都非常愿意将这个殊荣扣在其人头上,以求恒安镇军能护佑一方平安。
王禄等人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投效之心很迫切,可这个时候,王禄却欲言又止的沉默了下来。
一旦你在心目中将一个人的形象拔高了起来,敬畏之心也就油然而生了。
其实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心理状态,让某些人在你看来,有了压迫性的气势,其实很大程度上不在于对方如何,而在于你自己的想法。
就像此时此刻,王禄有着一肚子的话要说,却不敢打扰李破的静思,悄悄的还让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也就是这样一个心理在作祟了。
而李破本身的官职,以及他所拥有的实力,让他整个人瞧着都散发着威严的光环儿。
时间静静的流淌而过,王禄轻轻告罪了一声,退了出去,在这样一个时候,他也还要做很多事,来博取新的上官的看重和欢心。
此时此刻,作为马邑郡丞的他,竟然没有任何取王仁恭而代之的想法,甚至于想把马邑郡丞这个官职都扔了,因为李破的岳丈李靖当年就是马邑郡丞来着。
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家听了你的官名儿,就不喜欢了呢。
总的来说,王禄也代表了马邑残余官吏们的一种态度,因为他们太需要恒安镇军南下,来保护郡城的安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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