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宜的东西,往往更贵。
或者说,免费的东西,才是最贵的。
这个道理,宇文温深有体会,然而他若要把这道理解释给妻子听,却不能用自己曾经的“血泪史”来“现身说法”。
他能怎么解释?
为了省五块钱起步的停车费,把车停在路边,结果办完事回来发现车被贴了金额两百块的罚单?
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让人认为他脑子有问题。
如果是外人,宇文温才懒得分享自己的心得,然而尉迟炽繁是他的正室,有些事情必须让对方明白,所以宇文温思索片刻,临时打了个腹稿。
话题,从辽东战事引申得更广一点,那就是打仗。
打仗,朝廷有官军,当然首选让官军去打仗,将士们即便不打仗,待在营地一样要消耗粮食、军饷,更别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那好,打仗,打胜了,犒赏要不要发?阵亡将士的抚恤要不要发?这就是开支。
开支还不小。
立了大功的将士,除了寻常的钱帛奖励,还要分田地,甚至授予爵位,食邑若干户,这开支大不大?
便宜?朝廷必然要给立大功的将士分田地,如此才能保证军心,若是连年打仗,那么多立功将士需要分的田地,朝廷从哪挤出来?
好吧,朝廷勒紧裤腰带挤出来,这就完了?没完。
当前军制,以府兵制(征兵制)为主,府兵有田地,平日农耕,闲时操练,战时自备铠甲、兵器、马匹、干粮出征,既有战斗力,又省钱。
这样的兵组成的军队,用起来真的很便宜。
然而一场仗打下来,即便最后打了胜仗,也免不了会有伤亡,一个个士兵阵亡,意味着一个个家庭少了儿子、丈夫,少了一根顶梁柱、壮劳力。
顶梁柱没了,家就垮了;壮劳力没了,家也会慢慢垮掉。
大规模战争必然带来大量伤亡,府兵伤亡增加,剩下孤儿寡母、老幼妇孺,哪里守得住田地,于是越来越多的府兵家庭垮掉,兵源变得紧张。
要增加兵源,朝廷就得授田,让更多的百姓转为府兵,然而朝廷哪来如此多田地?
在长期开边的前提下,大量使用“便宜”的府兵,后果就是府兵制渐渐败坏,无以为继。
动不动就用府兵打仗,省小钱,吃大亏,这叫便宜?
同理,征发百姓服劳役,譬如去辽东筑城,对于朝廷来说好像很便宜,甚至接近免费,但实际上不是。
为了在辽东服一个月的劳役,百姓就得在来回路上额外花费两个月甚至三个月的时间,那么家里农活怎么办?
万一这些百姓半路上水土不服病死了,或者遭遇海难淹死了,家里顶梁柱、壮劳力完蛋,家慢慢就垮了。
大规模征发百姓服劳役,确实很省钱,但很可能因此耽误农活,导致粮食减产、税收变少,直接影响到财政收入,这叫便宜?
钱没了可以赚,人没了,要十余年才会有下一代人成长起来。
尉迟炽繁听到这里,大概明白了宇文温的意思。
辽东战事长期化,朝廷要应付西面的突厥,不可能投入太多人力物力和军队到辽东搞蚕食,于是选择花钱“雇人办事”。
宇文温赚钱的花样很多,所以即便雇人办事很贵,也承担得起
雇人办事不会太过消耗民力,也不会让官军将士在这种长期袭扰作战中积累出大量伤亡,而北洋贸易公司“收钱办事”,自己想办法雇无业游民“干活”。
无业游民死了就死了,和朝廷无关。
这有些无情,但道理好像说得过去,然而尉迟炽繁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打仗。
不打仗,就没有伤亡和额外支出,只要做好边境防御就行,这样不更省钱?
她是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
宇文温能猜出来对方想说什么,于是自问自答。
打仗花费大,那么不打仗,自己过自己的太平日子好不好?
当然好,然而家有恶邻,不是你想消停就消停的。
高句丽占据了辽东,就会想着辽西;突厥盘踞草原,成日里想着到中原花花世界捞一把,周国倒是想过太平日子,不主动出击,也得加强防御。
以西北边境为例,为了防范突厥,就得在东起幽燕西至陇右的万里边防线上修筑长城,沿途还要修建不计其数的堡垒、烽燧,驻扎兵力不等的军队。
这都要钱,而且开支相比维持几支强军定期出击草原要高得多。
然而即便如此,因为以骑兵为主的突厥军队移动力很强,随时都有可能从这漫长的防线中随意突破其中一点甚至数点,所以还得在各主要地区驻扎大军,以便随时“堵口”、“救火”。
这就完了?没完。
费劲九牛二虎之力修好的长城,还有沿途堡垒、烽燧,每年都要投入人力财力去修葺、维护,不然前期投入就打了水漂。
为了维持漫长的防线,为了供养沿途驻军,还得从内地输送粮草到边疆,花费少不了。
维持几支强军以攻代守的花费,比起全面龟缩防守的花费,哪个更便宜?
防守看上去便宜、省钱,但一点也不便宜,比主动出击更贵。
宇文温的解释,让尉迟炽繁明白了许多,在此基础上,宇文温下了个结论:他认为募兵制比较合适朝廷频繁发动对外战争。
花钱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不是问题。
花钱募兵确实贵,但相比征发自耕农去打消耗战,又便宜许多。
钱没了可以赚,自耕农没了,很难再补回来。
然而实行募兵制得把握好度,否则会引发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这就牵扯到征兵制和募兵制的利弊。
听到这里,尉迟炽繁心中窃喜,她成功诱导夫君说起这个话题,接下来只要继续套话,儿子的答案就有了。
征兵制和募兵制的利弊,是宇文温出给太子宇文维城的题目,尉迟炽繁帮儿子套答案,算是作弊,如今做贼心虚,说起话来有些底气不足。
“呃....那....那个严重的...问题,是不是...募兵,嗯,募兵....募来的兵只听雇主的话,对吧?”
宇文温闻言瞥了尉迟炽繁一眼,随后答道:“没错,既然是卖命,谁给买命钱,当然就听谁的。”
尉迟炽繁被夫君这么一瞥,愈发心虚,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问:“如此一来,万一有人借着募兵,大规模蓄养死士,拥兵自重,或者私藏兵甲图谋不轨,一旦时机成熟,便起兵叛乱,这可如何是好?”
这个问题问得犀利,宇文温真想夸奖一番,然而面对想套答案的“作弊者”,夸奖当然是没有的。
“没错,募兵失控的后果就是如此,以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为例,这些人给公司卖命,长此以往,桀骜不驯并且出问题的可能性很大。”
宇文温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那么,有朝一日,他们真要‘起事’,问题就随之而来...”
“若是将领募兵,募来的兵久而久之当然以该将领马首是瞻,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将军说清君侧,他们就清君侧,而‘髡军’要跟着'‘主公’起事,他们的‘主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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