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总府兵。你休息的小卧室。
我带着侍女给你送来了热气腾腾的中饭。
我看着你吃中饭。
我在小炭炉上用镂刻着精细花纹的青色铁壶给你煮茶。
我用扇子轻轻地扇动着空气,看着炉子里的炭火发出一闪一闪的红光。
“琴儿。”你说。
我抬头看着你。
你说:“想参观一下这座宅邸吗?你父母生活过的地方?”
我手中的扇子停了一下。
我说:“可以吗?”
你说:“可以。这里曾经是你的家。”
(二)
“进来吧。”
你牵着我的手,迈过了二堂的门槛。
一进这房间,我就感觉到一阵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拉紧了身上围着的披肩。
“冷吗?”你问。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
你说:“很多人踏进这房间都会觉得阴冷。”
这时,我看到靠近那边墙角的地方,地面上有个长方形的湿印。我说:“那是什么?”
你看着我,你没有说话。
我说:“怎么不说话?”
你说:“你父亲阵亡之后,遗体被运送回来,装殓入馆,棺椁就停放在这间二堂上。棺椁当时停放的位置,就在你看到的那个地面上有湿印的地方。因为你父亲的尸身并不完整,所以,总兵府请了人来,在这里,把尸体拼凑缝合完整,整理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再去通知你母亲来这里见他。”
你说:“你母亲当时就跪在这棺椁前,以头撞棺,哭得死去活来。”
你说:“你父亲的棺椁在这里停放了很多日,才移走。但从那以后,这房间就变得特别的阴冷,而棺椁移走后,地面上就出现了这个湿印。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了,湿印一直没有消失。”
你说:“后来,这房间的用途也就改成了存放兵符、印信、兵书、兵器之类物品的地方。因为大家认为这些东西比较镇得住那种阴冷。平常的时候,这里的门都是锁着的。要出大太阳的天气,才会有人过来打扫。关内都传说,你父亲壮志未酬,死不瞑目,英灵还在总兵府中,徘徊不去。”
我默默听着你的话。我向前走到那处湿印的地方。我跪了下去。
我伸手抚摸那块地面。
我在心里说:“父亲。您的英灵依然还在这儿吗?您看到我了吗?感觉到我的手了吗?您的女儿,终于长大,又回到家里来了。”
我把手放在那块湿印上,感觉到冰凉的寒意。
我的手是那么小,根本温暖不了这么大一块地方。
我的眼泪忍不住涌了上来。
我低头擦拭眼泪。
我感觉到你走到了我身后。
你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了起来。
我在你面前泪水纵横。
你张开臂膀,拥抱了我。
我依偎在你的怀抱当中,泪如雨下。
你拥抱着我。你说:“哭吧。琴儿。让心里的眼泪,流出来吧。”
我的眼泪,再一次地,把你的肩膀打湿了。
(三)
桌案上供奉着许多牌位。
放在最前面的,是你的父母和我的父母的牌位。
我们肩并肩地在灵位前焚香祝告,然后双双伏地跪拜。
你祝告道:“父母亲,陈伯父、太夫人,我把琴儿带回这里来了。她终于长大,回家来了。”
你说:“此时此刻,我既很欣慰,也很惭愧。欣慰的是,在这个乱世里,她总算是得以全身,平安地跪在这里,跪在各位长辈的面前,陈伯父和太夫人的血脉,依然还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存在着。惭愧的是,在这个乱世里,纵然我尽了全力,也依然没能护她周全,让她经历了身心的痛苦,忍受了惊吓和伤害。跪在这里,我觉得无颜面对你们的目光。我心里,非常难过。”
我含泪看着你。我说:“不。不。父母亲大人们,不是这样的。是哥哥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护了我的性命。每当我痛苦的时候,每当我危险的时候,总是哥哥出现在我的身边。如果没有哥哥的相救,我老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了救护我,他不惜一次又一次地令自己身陷险地,用自己的身体,为我挡住敌人的箭矢。”
我说:“如果是父母亲给了我第一次生命,养父母给了我第二次生命,那么,哥哥就给过我上十条生命。我今天能够在这里跪拜,能够看到过去的家,能够在父母们的灵前说话,都是因为哥哥才会有。”
我说:“该惭愧的是我。在哥哥危难的时候,在哥哥病痛的时候,我,往往不能在他身边,就算是在,也差不多什么都帮不到他。他的艰难困苦,他肩头的重担,我从来都无力分担。他的救命之恩,照拂之德,我也无从回报。是我,应该深感惭愧。”
你摇头。你说:“琴儿,所有的历代祖先,他们的生命,此刻都在你身上。你照顾好自己,就是护持好你父母深情的爱,就是护持好你父母两家数百年来的悠久传承。你照顾好自己,也就是照顾好了我的心,让它稳定、充盈,有力。”
你说:“琴儿,你有帮到我的。你当然有。”
在父母们的灵牌前,我们四目相对,目光交汇,久久不能分开。
(四)
内院正北房。房间摆设非常简单。几乎没有任何一样多余的东西。
所有的家具也都中规中矩,没有任何无用的铺陈和花样。
“我问过了,”你说,“这间房子,就是你父母当年结婚的地方。是他们的洞房。所有的家具,都是你母亲挑选的。有些还是她的嫁妆。”
我看着这间带着点灰尘味道的房间,头脑中浮现出红烛燃烧在桌案上,床边挂着红色吉庆的幔帐的情形。我能想象到两个新郎新娘装束的人,在红烛摇曳的光影下,并肩坐在床边,能想象到我父亲用玉做的吉祥挑,轻轻挑开我母亲头帕的情景。但是,我就是想象不出父母的容颜。无论我想象多少次,他们的面容始终都是模糊不清的。
我走到那张雕花的大床前。我伸手抚摸着床架和床栏。
我就是在这里被孕育的吗?父母的生命,就是在这里融合,演化出了小小的我吗?
这就是我人生的最初起点吗?
从那时以来,我已经走过了一条多么漫长而又艰辛的道路啊。
(五)
你们去过你们出生的地方看过吗?
你们还记得自己生从何来吗?
你们还记得你们的根源何在吗?
还是,你们一路狂奔,从不回头,连探索一下生从何来的想法,都已经完全跑丢了呢?
我希望你们都能回去看看自己被孕育和出生的地方。
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忘本,不能失去根本。如果你们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此,如何来此,以后的道路,你们是不可能走对走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