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那座寺庙的内景,我现在已经不大记得了。Δ
事实上,我们还在一起的岁月里,我就已经不大记得了。
因为我一直全神贯注于你,所以,世界的其他部分对于我来说总是模模糊糊的。
我记得的,只有两样。第一样,是那座寺院里的门槛。和许多的寺院一样,这座寺院的门槛不仅多,而且高。质地也多样,有青石的,有木头的,还有木头外面包着铁皮的。
我注意到你从不踩踏任何一条门槛,你总是从上面跨越过它。
当你现我在注意着你这一点的时候,你笑了一下。
你说:“为什么总看我的鞋?”
我说:“指导,你从来不踩门槛?”
你说:“能够直接接触大地的时候,为什么要站在别的东西上呢”
停了一会儿,你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些门槛是有生命的。”
你说:“我感觉到里面的一些搏动。而我不想再踩踏别的生命了。”
你当时说的是“不想再踩踏别的生命了。”
你说“再”!
我看着你。
我说:“指导,你以前踩踏过别的生命吗?”
你说:“每个人在明白道理之前,都会犯下无以数计的错误。因为,不明白道理,就不会知道究竟什么是错误的。因为盲目,所以,无法避免犯错。”
很多年之后,我才在一次旅游中听到讲解,寺院的门槛是佛陀的肩膀。
当我听到这句讲解的时候,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猛然间,和你在一起的往事就涌上了心头。
当时,身边的一个同事开玩笑地问:“怎么?你踩过啊?脸色都变了?”
我没有回答。
(二)
我记忆深刻的第二样东西,是这所寺院里非常有名的那口钟。
那天我们是在参观完毕,准备离开寺院的时候,听到那阵钟鸣的。
浑厚的钟声从寺庙的深处一直传到中庭里来。
你当时正在和我说话,你的话一下子就停止了。
你像被什么从身后拉住一样,站在那里不能走了。
我跟着你站了下来。
你回过头,你转向大钟的方向。
我感觉那种声音一直敲撞在你的心上。
你心里有什么在颤动着,而那种颤动来自一个很古老的裂缝。
感觉到你心里的颤动之后,我身不由己地向你靠近了一步。
我紧挨着你,和你并肩站立在那里。
你觉察到我的靠近。你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流露着感谢之意。但你没有说什么。
我们一起谛听悠扬的钟声在黄昏的光线里回荡。
我们同时产生某种很强烈的熟悉感。
我们同时感觉到某种力量把我们朝着久远的时间里拉。
那股力量非常强大,在它的拉扯下,身心就像一块橡皮糖一样地不断伸长。
在钟声的回响中,这种被拉扯的力量越来越强,它逐渐汇聚到我的一只胳膊上。
有什么正紧紧拉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面上提起来。我感觉身体的内容沿着那只胳膊一点一点地离开了身体的框架,感觉自己像一卷画轴一样,沿着过去的时间,一路铺摊开去。
某种遍布时间的散碎感。
大量的杂乱与噪音呼啸而来。
我突然感到有点不能忍受。
我听到自己出一点声音。
我动了一下胳膊。正是这点声音让我重新掉回现实里来
。当我重新在现实里恢复知觉能力的时候,我看到你也正从你的出神状态中醒来。
我们的眼光汇聚在一起。
在当天的最后一次钟声里,你对我说:“心心,怎么了?”
我说:“有,有,有东西在拉我的手。”
你呼吸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
我说:“指导,怎么了?”
你说:“也有东西在拉我。”
我看着你说“是一只手,在时间的深处。”
你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你一时不能说话。
我说:“那只手很温暖,很大力气,从我上方,拉住我的胳膊往上提。”
你的表情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感觉你在震惊中挣扎。
过了一会儿,你眼睛看着地面,你说:“有只手,很冰凉,在下方,握在我手中。有重量,吊挂在我的胳膊上。”
我们同时看向自己的手。然后我们大吃一惊。
我们同时现: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手牵手的状态了。
像触电一样,我们立刻松开对方的手。
我低下头,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你有点拘束地笑了笑。
你的眼光向前殿的方向看了一下。
你把手插进裤口袋里。
我感觉到你的脚趾在鞋尖下面紧张地扭动了一下。
然后,你的眼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你轻声说:“对不起,心心。”
你说:“我…….”
我抬起眼睛,我看了看你,没有点头,没有摇头,也没有说话。
我的眼神让你心中一阵荡漾。
你说不下去了。
我们默默了一会儿。
然后,你轻声说话,打破了沉默。你说:“觉得冷吗?你的手很凉。”
我摇摇头。我低声说:“我很暖和。”
我更低声地说:“指导的手,也很暖和。”
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地说:“就像在时光深处那只曾经拉住我的手。”
在我们的那一生当中,有如此众多的迹象反复地表明我们之间存在的古老关联。
我们也反复被这些迹象所触动着。
一层层薄纱渐次揭开,我们在彼此的再次接触当中,回忆起越来越多的前生的时光。
(三)
夏天的气息浮动在金色的光线里。
寺院里很安静。
我们身份和年龄的差异,在安静中悄悄地融化。
我们谁也不愿意离开那种氛围。
多想一直停留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安静的地方,远离这个世界的种种喧嚣。
我不愿意再回去变成你的学生。你也不愿意再回去变成我的指导。
我们觉得,此刻的我们,更接近过去的我们,过去誓愿相约今生的我们。
但是,所有的美好,都是无法一直延续的。它一定会消逝,会变成过去。
现实总会再次扑面而来。
我们还是不得不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樊笼里去,回到世俗身份定义的那无数框架。
虽然我们经常可以在彼此的身边,但却被无数的障碍阻隔着,无法跨越。
以前,我长久地梦想,有朝一日若我不再是刘申的妻子,我们之间的障碍就消失了,我就有机会再次回到你的身边。
我都数不清自己这样梦想过多少月月年年了。
然而,后来,我越来越明白了,这些障碍,它们是无穷无尽的。一个障碍消失之后,还会有更多的障碍显现出来。
有太多的东西会把我们彼此分开。
离散总是无所不在,而团圆,总是寥若晨星,并且昙花一现的。
我一点也没有悲观。
世间的真相就是如此。
从来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