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这一生里,就如同前一生那样,我们相聚的时间非常短暂,而这些短暂的日子还不断地被各种事情岔开和打断。所以,我们的快乐时光是非常稀少的。
因为它是如此稀少,所以,它的每分每秒都被我永久地铭记在心里。
在我们相聚的那些时刻里,有一些日子总是看上去比别的日子更加醒目。
3月30日就是这样一个日子。
那年3月30日,我们一起去看了一个画展。
这个画展是由荷兰王国的大使馆主办的。它同时在国内的8个城市举行。
画展的主题是向中国的美术爱好者介绍文森特.凡高。
当时文森特.凡高这样一个在37岁的时候因为精神错乱而开枪自杀的画家,在国内还没有后来那么高的知名度,对他感兴趣的人也没有后来那么多。
为了保证画展期间有足够的人流前往,显示出足够深厚的国际友谊,教育局通过行政命令分派看展览的门票。它被作为一项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落实到基层。
体育教研室也分派到两张门票。
这两张票的抵达立刻在办公室里引起了一阵推推搡搡。
本来去看看画展也没什么,但不幸的是,它与学校组织的春游活动冲突了。有些人是因为职责所在,必须去参与春游的组织活动,而有些人是因为更喜欢春游中的热闹而不愿意牺牲时间去看沉闷的画展。
在汪指导的耐心询问下,两张票在办公室里传了两个来回,最后又回到了汪指导手里。
正在汪指导准备感叹“怎么没有一个觉悟高的站出来”的时候,你从外面走进来了。你一下子就把他的难题解决了。
你说:“票给我吧。两张我都要了。”
当汪指导带着内心的感谢把票递给你的时候,他看见你的眼睛闪闪发亮。这令他感到诧异。
同事们的眼光也都投向了你。汪指导说:“你喜欢画画?”
他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你喜欢这个?”
你笑了一笑,还没有出言回答,就有一个女教师嘻嘻笑着在旁边替你回答:“他不是喜欢画画吧,是想趁机和女朋友约会吧。”
于是,教研室里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
有老师对你说:“什么时候悄悄地谈了女朋友啊?”
他们说:“哪天也带来给我们看看嘛,别藏着啊。”
你笑了笑,你说:“我是真喜欢画画。”
汪指导说:“真的假的?说几个画家的名字听听?”
你说:“国内画坛,我喜欢吴道子和吴冠中,国外,我喜欢塞尚、凡高和莫奈。”
汪指导依然略带狐疑地看着你:“塞尚?凡高?莫奈?”。
你说:“不信,下次我可以画给你看。另外一张票是帮我夜校同学要的。凡高的原作,还从来没有在中国国内展出过。对于喜欢凡高的人来说,这画展是无价的。”
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汪指导在铃声里把两张门票递给你,压低声音地对你说:“我可提醒你啊,不要不能自拔,小心风言风语。”
你看着他笑了笑。你低声说:“我会处理好的,放心。”
(二)
3月30日上午10点,学校春游的大客车朝着目的地飞驰的时候,我们在画廊的台阶上相会了。
你站在那里,不断地看着手腕上的表。
你手里拿着票和主办方分发的中英文介绍资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你看到我背着运动包穿过马路,向你的方向飞跑。
你马上迎了过来。
我们在第二级台阶上互相遇到。
我站在你面前急促地呼吸。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我喘得说不上话来。
你说:“干嘛跑成这样?”
我一边喘,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对不起,请假费了很多工夫,我来晚了。”
我说:“我怕你等太久着急了,怕你以为我不来了。”
你说:“下次不要这样跑了。要点喝水吗?”
我们在画廊门厅的饮水处喝水。
你喝了一口,然后你说:“把杯子给我。这儿的水是凉的。我去那边服务台帮你兑点热水的。我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那边的饮水机电源是开着的。”
在我等你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这个画展真的很冷清,差不多可以说是门可罗雀。
因为今天已经不是开幕式了,所以现场没有看到什么重要的领导。
我看到一些人在入口处登记一下单位和姓名,转身就走了。另一些人进去了五分钟也就出来了。很显然,他们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点个卯的,对凡高本身,并没有多少兴趣。
整个展馆里静悄悄的,就好像这里一直以来都是空置的房间一样。艺术家要找到知音,还真是很困难啊。怪不得凡高的画生前并没有卖出高价。
等你回来,我喝完温开水之后,我的喘息也慢慢平复了。
你递给我一张门票和一份资料。
你说:“一会儿进门登记的时候,记得写化学组徐老师的名字。”
你说:“你先进去慢慢看吧。从第一展区看起。看完不要出来,待在最后一个展区那里。”
你说:“我在凡高最后的《自画像》那里等你。”你指点着说明资料上的一幅画说。
(三)
现在我们都在展厅里了。
按照事先的约定,为避免给人家看到我们在一起,我们进去以后就各奔东西。
我从展览的第一区顺着看起,而你从展览的第六区倒着看起。
所以,那天,我们就是沿着不同的时间顺序经过着凡高悲惨的一生。
那天,我首先看到的是凡高的一些铅笔素描和早期画作。
那种铅一般的沉重和令人抑郁的昏暗,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地压着我。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一个层高8.5米的展厅里走动,而是在一个地下煤矿狭窄黑暗的甬道里,背负着某种非常沉重的东西缓慢地爬行。
四周的空荡无人和寂静无声,加重了那种层高低矮、空气缺少的感觉。
我沿着展板慢慢地走动着,就像独自一人摸黑走在北极冬季的永夜里。
我不禁油然而生对一个氧气面罩的渴望。
我一边看着一幅幅昏暗不明的画面,一边心里想着维也纳晨曦初露的森林。
我想着凡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年轻的心里,为什么会有这样世界末日一样阴暗的白天。是什么遮蔽了阳光的透射?是什么让他的心里如此灰尘漫天?
那么多人喜欢凡高,可见,很多人的心里,都有这样阴暗的黑影。
艺术家只不过是表达了人们感觉难以表述的东西罢了。(未完待续。)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