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穿着新鞋再一次坐在驾驶座的旁边。?
高雄取下车窗上的罚单,把它夹在置物台上的护照包里。
他重新动了车子。
“这不是回家的方向啊?”我说。
“我又没说要送你回家。”高雄目视着前方说。
“那我们去哪儿?”我问。
高雄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他说:“既然上了绑匪的车,就少不得要经历些惊吓。”
我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二)
一把长刀插入小乌龟的壳里。
它把那层硬壳血淋淋地撬开,把里面的乌龟活生生地切割开来。片刻之间,地上就是一堆蠕动的血肉。乌龟的头部上的眼睛还是睁开的。
我看得心惊胆战,闭上了眼睛。
“要买一点吗?小姐?很新鲜的,烤小乌龟最好吃了。”摊主一边挥刀不止,一边热情地问。
我赶紧说:“不,不。”
摊主脸上的笑容马上不见了。他说:“哎,哎,拜托两位站开一点好吧,不要挡住我的摊档。”
我后退了几步。我看着高雄,说:“干嘛带我来这儿?你要给家里买菜吗?”
我们站在一个巨大的农贸市场的入口处。周围尽是各种动物的鸣叫声和屠刀砍剁案板的声音。
我看见一条很大的鱼被从水箱里用网捞上来。鱼档摊主用一根大木棒砰地击打在它的头上,把它打晕过去,然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下子剖开了它的身体,血水哗地涌流出来,染红了案板。
我的头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白眼,这个人手捂咽喉,一只眼中钉着一个长针一样的东西,他另一只手直勾勾地指着我。
随即我又想起了那些朝我扑过来的恶狼,它们腥臭的口水,尖利的牙齿切开我手背的那种疼痛,还有那些捉住我要将我剥皮的肌肉纤维人。
我突然醒悟到,这个太平盛世,并非对所有的生灵都是存在的。纵然是人间的太平盛世,对于好多的生物来说,也依然是恐怖血腥的无间地狱。
每天每时,仅仅在这个星球上,就有多少生命,在经历比战争更恐怖的恐怖,在陷入比卡诺湖更残忍的屠杀。
而我们当中的那么多人,其实,都是凶手,或者同谋。
我犯下的杀业,何止只有那个胎儿和闻高?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无量无边的。从出生到现在,我参与害过的性命,已经无量无边了吧。
一只被斩断的青蛙腿在盆里抽搐着。突然,它弹跳起来,落在我的脚面上。
我惊叫一声,后退了一步,把它甩落在地上。
高雄弯腰把它捡了起来。他把这根弹跳的肌肉放回盆里。
身后传来一阵闷响。我回头看到一只鳝鱼被人抓住尾巴,它的头部被重重地摔在一条长方形的木板上。当它停止扭动之后,它就被人按在那木板上。一根长钉穿过它的头部,然后它被从头到尾一刀剖开。殷红的血立刻流出來,渗透了木板的纹路。
我觉得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
我对高雄说:“你要买什么就赶快买了离开吧。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
高雄说:“我不要买菜。我特地带你来的。”
我说:“干嘛带我来这样的地方?”
高雄说:”让你看看生命的痛苦有多么广大,也让你看看自己的力量可以做些什么。“
高雄说:”此时此刻,我们不能解救医院里正在生的那个痛苦,但我们完全能解救这里的。”
他说:“心心,你有强大的力量,能够改变这里很多生灵的命运,能够把它们解救出这样的恐怖和痛苦。”
他说:“去做你能做的,就能改变你不能改变的。”
我想起你在病房里浇灌盆栽时对我说的话。
对于生在你身上的痛苦,我是那样感同身受,锥心刺痛。
我应该对生在这里的,同样的痛苦,无动于衷,认为理所当然吗?
我们可以对待自己和别的生命持有双重标准,但是,大自然,应该始终就是同一标准吧。
如果我认为这里生的痛苦是理所当然的,我也就一定要接受生在医院里的那一个。
因为,它们是同样的。
(三)
接下来的一小时。我们在市场里买了四个大木桶。
我们买下了很多的乌龟、青蛙、泥鳅和鱼,分类放在木桶里。
“买这么多东西,你们是开饭店的吗?”摊主们如此问。
高雄说:“没错,我们接了一个很大的筵席。有几百桌呢。”
高雄不停地付钱,直到他所有的钱包里所有的钞票都用得干干净净。
我说:“刚刚你不该买那么贵的鞋,那么多钱可以再买多少条命啊。”
高雄说:“那鞋也是救命的。下次大卡车在后面追着你的时候,你就可以跑快一点,不会被压成肉饼,让你指导伤心。”
我叹了口气。
(四)
车子在河边停了下来。我们把一个个大桶从车的后箱里抬出來。我们把里面的所有生命都倒进了奔腾的河流。
我们看着它们在水中游动,消失在波浪间。
其中,有一些生灵获得自由后,并不马上就走。它们回过头来,游向我们,在我们脚前徘徊了一会儿,才掉转头,奔向新获得的生命。
我说:“这样做,我们就能援助到指导了吗?”
高雄说:“能。我相信。一定能。”
他说:“如果他此刻的痛苦,是因为过去夺取了太多的生命而生,那么,现在因为他的缘故而令这么多生命得到重生,就必定能减轻他的痛苦。”
我看着高雄。他为什么知道前生的情况?你也对他说过,现在的痛苦是因为过去杀生太多造成的吗?
(五)
在你病危昏迷的8天里,每天放学后,高雄都带着我,往返于水产市场和河流之间,锲而不舍地重复着做这件事情。
如果我们渴望自己活着,渴望自己所爱的人活着,那么,所有的生命都是如此渴望的。如果我们扼杀其他生命同样的渴望,我们也就不可能实现自己的渴望。
大自然不会用分裂对立的两个规则运转。它只会用同一种规则对待所有的生灵。
如果我们想要实现自己的渴望,就必须先支持其他生命同样的渴望。
没有任何生命愿意与它的挚爱分离。
“我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真的救得了它们吗?”我说,“它们终久还是会死的。它们当中很多已经在捕捞运输的过程中受了重伤。”
高雄说:“是的。但它们不会那样地恐怖地死。它们可以有尊严地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