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在你住处的阁楼上,我说:“我好恨自己。? ”
你抬起眼睛。你看着我。
我说:“你的毛衣,我都还没有织完呢。”
我说:“冬天已经走得这么远了,可我一直没有织完它。”
你妈妈过年前曾托雯丽姐给你带过来一个级大的旅行箱,里面放了一些新的毛线。你妈妈委托雯丽姐帮你织一件更暖和的新毛衣。雯丽姐让你把毛线交给我,问问我想不想完成这个工作,如果我没有时间或者不会织毛衣,她再帮你妈妈来做这件工作。
你问我的时候,我马上点头表示,我会织毛衣,虽然可能不会好看的款式和花样,但是织中规中矩的纯色套头式样,还是可以的。我也很想给你织一件毛衣,让你觉得温暖。
于是,你就把那些毛线给我了。
(二)
于是,某一天,在你住的地方,你按照我的要求,在我面前伸展双臂,转动着身体,让我用一根毛线针丈量你身体各个角度的尺寸。
当我非常认真而仔细地记录着这些尺寸的时候,你看着我,眼里满是爱意。
那是丈夫柔情蜜意地看着妻子的目光。
那也是家人之间的目光。
你说:“量完了吗?”
我说:“还没有哪,你不要动啊。”
你的嘴角洋溢出一点笑意。
我说:“笑什么?”
你说:“我想起汪指导说过的一些话。他说,女人给你织毛衣,就是想用很多绳索绑住你。女人用各种花样把这些复杂编织的绳索套在你的身上,当她们看着这些绳索将你套住的时候,她们心里会感觉很安全。”
你说:“他对我说,将来有女人要给你织毛衣的时候,你就要小心了。那就表示着你快被套住了。他说,我当初就是这样被你嫂子套住的,一直到现在,都还无法解套。”
我听了,一边觉得心酸难忍,一边却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一下。
我轻声地说:“那你干嘛还要让我量尺寸啊?”
你说:“因为我愿意做让你感到安全的事情。”
我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说:“在你编织这件毛衣的时候,那些黑暗的东西就不会在你的心里了。”
我一时之间不能开口说话。
你说:“怎么了?”
我说:“那,你就不怕被套住吗?”
你说:“为什么要怕呢?”
你说:“一个女人将自己的青春花费在温暖我这件事情上,这是多么大的信任和爱护呢。我觉得有些东西被加在我的身上,但不是束缚。”
你说:“是接纳。是休憩。是陪伴。是牵挂。是支撑。”
你说:“谢谢你能给予我这么多。”
我的眼泪掉在你手背上。
你说:“对不起,我又让你流泪了。”
你说:“我好像总是让你流泪。”
我说:“女人的眼泪有很多意思。只有很少的情况下,它代表悲伤。而且,不能代表最深的悲伤。”
你说:“那么,现在它代表什么?”
我低头说:“代表你干扰我了,所以,刚刚量的那个尺寸,我忘记了。请把胳膊再举起来一下啦。”
(三)
后来,我们曾一起看《圣经》。
我对这本吸引了世界上好几亿人口信仰的经典有着浓厚的好奇心。有一次,我路过当地的教堂,有个信教的教众看着我垂头丧气的表情,走过来说:“姐妹?你感到烦恼吗?送你一本书,有空看看,如果喜欢,就来教堂参加我们的祈祷吧。”
他说着,就把一本很袖珍的小书塞进了我的手里。
那就是这本《圣经》。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我都在断断续续地在读。我把它装在口袋里,无人注意我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上一两行。我也带给你看。之前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精致的袖珍书,觉得它真是很特别。
那天,我在你身边看着《圣经》,看着看着,我的眼光就移向了你。
我开始看着你。
你现我的目光在打量你,你低头前后左右检查了一下自己,你问:“哪里不对?”
我笑了一笑,说:“想算算你的体积啊。”
你说:“织毛衣不用计算体积吧?”
我说:“谁说是为了织毛衣啊?”
你说:“那,为什么要丈量我?”
我说:“觉得奇怪啊。”
你说:“奇怪?”
我说:“指导,你说,我们人类的体积这么小,为什么贪心会那么大?”
我说:“所有的宗教经书都说,人类的贪婪是永无止尽的。为什么这么小的身体里,能装得下无限的贪婪?”
你听了,就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的茶杯到晚上还可以装下月球和银河呢。”
你说:“电影屏幕那么小,千军万马不也装得下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是说这个。”
你看着我。
我停顿了一下,觉得表达上有点困难。
然后,我说:“我是说,如果能够装得下无限的贪婪,那,我们会是一种什么容器?”
你看着我,不是很明白。
于是,我又说:“什么能装得下无限呢?”
你想了一下,说:“虚空。”
你说:“只有什么都没有,才能什么都装得下。”
(四)
真的开始织毛衣之后,我现,其实要完成这件事情,还是非常困难的。
时间紧张且不去说,最大的困难在于,我很难找到合适的地方来做这件工作。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在织一件男式的毛衣。
无论是在学校、在靶场还是在家里,都不合适进行编织工作。
我只能放学后独自在运动场看台的僻静处,争分夺秒地赶在天黑之前,编织几行。
就这样,织了很长的时间,我还只织好了躯干部分,袖子还只开了一个头,而这其间,你再度住院,让我心情紊乱,纵然有空闲时间,也只能坐在那里苦苦思念着你,抑制着心里的绝望和悲伤,无法下针。
结果,直到你对我说要回家了,毛衣也还只织了一半。
我觉得很惭愧,也很难过。就连一件毛衣,也无法让你穿上。
你安慰我说,没有关系,就算你回家了,如果毛衣织好,就可以委托雯丽姐寄给你,反正你的尺寸我也已经量过了,你也不会变得更胖了。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又是一阵刀绞。
那时,我还认为,我是能够最终织完这件衣服,寄过去给你的。可是,没想到,后来你会出事。
你去世之后,你妈妈在你住处现了这件织了一半的毛衣。她想起了箱子里的那些毛线。她以为这是刘雯丽帮你织的,而且她认为是因为你的病情不断反复,刘雯丽忙于照顾你的缘故,而且她肯定心情不佳,所以没能织完。
你妈妈捧着那件从毛线变成的毛衣半成品,泪如雨下。
她回家的时候,就把那件毛衣半成品和你的其他遗物一起带回去了。
她后来把那件半成品完成了。织成之后,她把新毛衣下了水,然后把晾干熨烫好的毛衣,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你卧室的床头。
她看着你用过的枕头,说:“儿子,毛衣已经织好了。可惜,已经太晚了。你再也穿不上了。”
你再也没有身体,可以穿了。
你从此就只存在于相片上,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了。
你妈妈从来都不知道,这毛衣的前面一半,并不是雯丽姐织的,而是我织的。
我从来就不曾存在于她的生活。
虽然我是你生前最爱的女孩。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