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听到全场响起一片惋惜的叹息声浪。??? 这其中也包含着布朗先生的声音。
而成校长看上去松了一口气。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你在这一片声音当中,放下了毛巾。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虽然我看不见毛巾的里面,但我知道那会是怎样的。
你伸手摘下了耳塞。
你一生中最后一次射击,最后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一阵深沉的疲倦笼罩了你。你陷落在很深的黑暗里。你感觉到整个大地都在下沉。你身体摇晃起来。但你努力控制着自己。
你知道自己应该朝布朗先生走过去,和他握手,向他道贺。但是,你痛得浑身大汗,任何动作都让你感觉到天崩地裂。
你看到布朗先生和校长等人向你走了过来。
布朗先生向你伸出了手。
你拼尽全身的力气,对布朗说:“您赢了。祝贺您。能和您一起同场射击,是我的荣幸。”
布朗先生连忙说:“不不不。最后一枪,是您让我的,您没有失误!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您是我这一生见过的,射击最出神入化的人,您是真正的枪神!很难想象,您不是职业选手:您不从事职业运动,真是太可惜了!”
你看到成校长清了清嗓子,准备开始说话。
但是你已经坚持不下去了,带着甜腥味的鲜血再次冲到了嗓子眼。你感觉到体内的那座火山,开始猛烈地喷了。你的内脏已经血流成河,体内灌满了溢出血管壁的血液。
你对布朗先生和校领导们说:“对不起。我需要离开一下。”
你转身跌跌撞撞地向洗手间走去。
(二)
汪指导的心往下一沉,他紧随着你后面,也进了洗手间。
他说:“你怎么样?校长请你......”
他的话戛然中止了。他看着你。他说:“天啊!”
你紧紧抓着铜制的水龙头。你弯腰俯身向着水池。鲜血正在不断地从你嘴里,鼻孔里快地涌出来。你试图用毛巾和水让它停止,但你做不到。
汪指导的脸色变了。他准备转身向外走去寻求救护。
就在这时,场地里传来一阵混乱的嗡嗡声音。汪指导在门口辨识了几秒钟,判断出是布朗夫人在焦急地大声说话。
在刚刚你们比赛的时候,布朗的小女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原本应该陪着继母坐在嘉宾席上的。但此刻她不见了。布朗夫人刚刚太专注于你们的比赛,没有注意到小女孩什么时候溜掉的。
大家的注意力也都被吸引在比赛上,周围的人也没有觉察小女孩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大家正在吵吵嚷嚷地要分头去找她。布朗夫人的声音在混乱中很焦急地响着。还有布朗先生的声音。
就在汪指导辨识这阵混乱的声音的时候,你努力地从水池边直起身来。
你用毛巾擦去鼻孔和嘴角的鲜血。你说:“我知道她在哪儿。”
你不顾鲜血还在外涌。你说:“她有危险,我去救她。”
(三)
其实,那天的一切生得很迅。所有环节的时间都很短。
长久以来我都无法过这一关。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叙述当天的事情。我不记得很多的事情了。我每一次尝试写下它的时候,都写得糟糕透了。
我记得那天,我跟着汪指导后面也跑到了洗手间附近。因为那是男洗手间,我没有办法像他那样长驱直入。我不得不站在外面。
就在我五内如焚地站在外面的时候,我看到你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你用毛巾捂着口鼻。那条毛巾的里外两面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了。你的眼光和我相遇了。
你站在那里,我们对视了一秒还是两秒钟的时间。
就在那一秒钟之中,你用眼睛对我说:“没有时间了。”
你必须去做你一生当中的最后一件事情。
“没有时间”有三个意思:致命的大出血已经开始生;危险的事情也已经开始生;你必须去做那件事情。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告别了。
就在一秒或者是两秒的交错之后,你从我身边离开了。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我看到你竭尽全力、摇摇晃晃地加快步子,向拉着安全线的正门走了过去,你越过了障碍物,从绳栏上翻了过去,你朝门外走去。你消失在门口了。
就在你从门口消失的那个瞬间,突然有一阵巨大的惊恐摄住了我。我现自己突然不在原来的地点了。我现自己正在翻越绳栏,而周围的一切也都消隐在一片白雾当中。我现自己非常焦急地在奔向你消失的方向,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听到绳栏和障碍物倒地的声音,也许是我绊倒的。或许我自己也摔倒了,因为我觉得身体多个部位都在疼痛。但我记不清楚究竟生什么了。
就在我从绳栏边爬起来的时候,一声刺耳的刹车声传了过来,随后,我听到两声很奇怪的闷响,让人想起沉重的棍棒击打在**上的声音。
然后,我看到一件闪着金光的东西朝我脚下直摔了过来。
当那件东西出尖叫的时候,我现那是布朗先生的小女儿。
她脸朝下向我直飞了过来,扑通一声落在我的面前。
一张漂亮的脸蛋从一丛乱糟糟的金里仰起来。那张脸蛋上冷漠而仇恨的表情,终身都铭刻在我的记忆里。
那个小女孩的脸有点擦破了,她带着擦破的小脸蛋从地上尖叫着爬起来,然后她用手指着一个方向,她带着哭腔用英语厉声地说:“他推倒我!那个人,他推倒我!”
(四)
我不明白生了什么事情,只是机械地顺着她的手指向那个方向看去。
我产生做梦的感觉,好像身体从地面漂浮了起来。
我看到你从门口的那面墙壁上掉落下来,沉重地砸落在地上的尘土中。
我听到一些很钝的断裂声响,是我之前从未听到过的。
当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那是骨骼断裂的声音时,我看到你艰难地从地面上爬跪了起来,你用手摸索着墙面,你似乎想要扶住墙面站起来,但你做不到,你眼神很迷惘,你的脸色很可怕。你整个脸部都是血。你在七窍流血中。
我看到你挣扎着又努力了一次,你勉强半跪半站了起来,你摇摇晃晃地试图朝旁边走开一步,你困难地转过身来,你似乎想朝这边看。
但突然之间,伴随着又一次刺耳的刹车声,你就不在你刚才的位置上了,你似乎是被一阵狂风吹走了。
当我再次找到自己的身体的时候,再次能够使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东西的时候,我现你原来所在的位置上停着那辆庞大的十轮重型军用卡车,那个压坏过我鞋子的年轻司机,正从驾驶室的台阶上走下来,我看到他的眼睛大睁着,脸上带着某种无法描述的表情,有点像中了剧毒狞笑而死的人的面孔。
我记得,当时那个司机,他的眼珠,好奇怪啊,就像烧红的两个炭球一样血红血红的,我清晰地看到,一些蓝色的火焰,正从两个炭球的中心向外窜舔着,有点像教科书上日珥喷的那种照片一样。
我觉得空气进不来,我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抓脖子,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事实上,我根本找不到手在哪儿。我看到那两个炭球朝下方看着,我梦游般地跟随着也朝下方看去。我看到了你。在轮子底下。
我当时只能看到你的胸部以上,其他的部分都在车底下了。你的胸部奇怪地塌陷下去,鲜血从你的嘴里、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大量喷涌出来,半个轮子和附近的地面都是粘稠的红色。
我被一股无法摆脱的力量定住了。不能动弹,不能思想,不能反应,不能出声。我呆呆地看着你。
然后,我看到一个闪闪亮的东西,从你满是血水的脖子上垂落下来,颤巍巍地一摇一晃。我认识这个东西。但是,不!不!不!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它不是在这里的!
(五)
我看到你的眼眸深处还有一星光亮。它象狂风中的蜡烛一样忽明忽暗,奄奄一息。我看到那点光亮茫然地,缓慢地游移向我的方向。我看到它慢慢地落在了我的身上。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在哪儿。我好像只剩下一点意识在冒着最后一缕青烟了。
当那点微弱的亮光,当它熄灭的那一刹那,一股气流带着魔鬼般的力量,从心脏部位直冲上来。
我觉得身体内部升起一朵巨大的蘑菇云。我失去视力了,然后失去了听觉,然后失去了触觉。
我像一棵被砍倒的树那样,直直地倒了下去,倒在紧跟在我后面跑过来的汪指导的怀里,然后就在他怀里化成了一堆粉末。
这些,是后来s告诉我的。他说,他们当时都非常肯定,我和你一起死了。
他说得没错。从那时起,我就已经死了。
你就这样,把你所欠的债还掉了。
我没有看到你在久远的前生里如何杀死那个西贝尔女人,但我看到了你怎样偿还她的性命。
现在,我懂得你前生在临水高烧呓语时所说的话了。但是,太晚了。
我的每一生好像总是这样的:每当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时,总是太晚了!
于是,我又一个人了。又一次,一个人留在了没有你的世界上。
(六)
就在刚才,写完“我又一个人”了这句话时,我感到胸口一阵湿润和凉。低头看时,有血迹从衣服的前胸渗透出来。
解开扣子,现胸脯中间的皮肤上,出现了一道大约有6-8厘米的划痕,就像被锐利的刀锋划过一样。它出刺痛,并且渗出了血珠。
我很确定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碰触过那里的皮肤。它一直好好地在衣服里的。我想,它是被这件往事划破的。除了这样解释,我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没有比悲伤,更锋利的刀锋了。
每一天,我都看到它在时间线上不停地划过,在许多人的胸口上,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七)
在后来的岁月里,在谈到你的时候,我总是对别人说,你是病故的。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你不是病故的。
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这个结局。
我从来也没有说过它是这样生的。
它像一把匕,深深地扎在我心里。深及没柄。
(八)
让我以身相代吧!我祈愿,让我以身相代!
哪怕所有的人,都在祈求幸福,我也坚持祈求痛苦。
把你的痛苦都给我,把所有人的痛苦都给我,让我去承受十方世界所有的凶暴和痛苦!
就从这一生开始!我愿意这样舍弃今生的全部快乐和幸福!
我愿意永生永世舍弃全部的快乐和幸福:
只要能救拔你于漫长血途的所有苦难!
只要能救拔所有的生命,于无尽血途的全部苦难!
(九)
所谓菩萨,就是这样的。
为了激出一个生命,一念至诚的悲心,甘愿去经历许多难耐的痛苦,去经历可怕的结局。
所有的忍受,就是为了激出,这一念至诚由衷的悲心。
这就是菩萨的精神,就是僧的精神。就是我要至诚皈依的精神。愿我也能拥有这样的大悲,这样的勇气,做这样的堪忍菩萨。
(十)
这就是我们的再一次分离。为了能够这样地写下它,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我这一生所写的全部文字,都是为了这样地写下它。
我这一生所有的文字,它们共同的源头,全部都是你。而它们共同的终点,将会是:度一切众生于一切苦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