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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节:公平与名誉

“和人的武术,尤以双手长刀的刀法,在起手式、握法与基本架构上和里加尔的长剑剑术有着相当多的共通点。”手里拿着一根与他本人等同高度木棍的亨利站在空出来的场地边缘,对站在场地中央的两人如是说着。

适当的放松心情确实是好事,但对战斗职业者而言倘若过长时间处于安逸的状态,肌肉和战斗的直觉就会像是生锈的武器装备一样,无法良好地运行。

因此找着机会,他们就会在内部进行对抗与演练,互相学习,并在高速的搏击之中将感官重新打磨至锋利。

在训练场上流汗总好过在战场上流血,但单纯个人武艺的比拼,虽是今天话题的展开,却并不是他们想探讨的核心。

“呼——”场中央的一男一女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在周围同伴的围观下同时呼出了一口气,紧接着都摆出了相同的架势。

——这已经算是一对老组合了。

小少爷弥次郎与我们的洛安少女自从认识以来便算是在战斗方面有些交集,最近的一次面对食尸鬼的并肩作战更是就发生在半个多月以前。

尽管主要是来自于弥次郎,但两人之间会有这种潜意识的竞争对比,确实也不出意料。

米拉与弥次郎的年龄相同,顶多就洛安少女比他小了几个月。而接受训练的时间尽管是弥次郎更加漫长——和人的武士是从8岁开始训练的——刻苦程度、导师水平以及实战经验却是洛安少女更胜一筹。

米拉的身高稍高一些,但弥次郎作为男性综合体能更强。

年龄、技术水平、身体能力各方面都十分接近,因此即便嘴上不说,两人也多多少少会将对方视为竞争对手之类的存在。

而也确实,整支队伍当中的其它人都很难满足这些个条件。他们要么像是亨利以及鸣海这样的成年人,战斗力与青少年不在一个层面;要么则像是咖莱瓦或者花魁以及博士小姐这样,属于不善战斗缺乏训练的普通人。

璐璐也许算是一个微妙的存在,她虽然并未经受过真正系统化的战斗相关训练,但多年来在山野间行走锻炼出的猎民直觉与机灵使得她在实战中的表现也不会太弱。但这也仅限于实战,偏科严重的她找不到能比试的对手。

——总而言之,贤者会挑选米拉和弥次郎二人出来作为演练的人选,便是因为二人在许多方面上都具有相近的水准。

“开始。”亨利挥了一下手中的木棍,而都拿着相同长度木刀的米拉和弥次郎同时向前压出了重心,紧接着又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向前迈出一步——洛安少女采取了高举木刀向下劈的简单竖斩——这是能够发挥出臂长与身高优势的进攻方式;而弥次郎则是对应地将两手肘部并拢采取较为稳固的姿态,利用自身更加强壮的躯体采取守姿横刀阻拦。

“啪!”光滑表面的木刀互相磕碰出现了细微凹痕,一经接触就整个打滑以至于米拉皱紧了眉头不得不用更多力气去控制武器,但她紧接着在意识到无法突破弥次郎的防御架势以后立刻收回了刀并再次拉开了距离。

“呼——”

谨慎而又克制的第一次交锋,以平分秋色收尾。

围观的足轻以及传教士等角色,还有那些资历尚浅的年青武士看得连眼睛都忘记闭上。但在资历更长的鸣海、老乔、大神以及我们的贤者先生眼中,这样的结果却丝毫不出意外。

米拉和弥次郎都再一次动了,这一次洛安少女选择了另一种可以发挥她自身优势的进攻手法,她果断地在一脚迈前的同时将木刀往弥次郎的腋下刺去——双方都穿着了轻质单片胸甲作为护具——但小少爷之前的守势也并未改变,他迅速地偏转木刀架住了米拉的突刺同时把她手里的木刀顺势向外推去。

“咻——”“咔——”洛安少女左手松开并顺势滑向前方抓住刀背,以两手分开更宽握距而不是只握住刀柄的方式形成了更稳的架构——这是里加尔名为半剑式的技巧——通过这样的握法她能更加稳固地发力,臂力略逊弥次郎一筹的白发女孩也因此在对抗向外格挡的动作当中取得了上风。

“呲——!”在抵抗住了弥次郎把自己手中木刀向外推去的动作之后,米拉紧接着以两把木刀交刃的地方作为支点旋转了武器使刀尖向内,并配合小腿发力再次向着弥次郎的躯干刺去。

“啪——!”洛安少女充沛的实战经验使得她反应机敏,但小少爷也不是弱手,因为米拉采取半剑式握法的缘故她接近到了短兵的战斗距离,而这个距离也是短兵所离不开的关节技发挥的最佳距离,因此弥次郎仗着自己身体更加强壮直接松开了左手,一个侧身躲过米拉的突刺之后将手探向了她因为使用突刺而抬起露空的腋下,直接用自己的手肘顶住了米拉的右大臂末端。

“啧!”弥次郎用自己的手臂卡住了洛安少女的持械手,使得她无法向下挥刀,紧接着试图向上顶以使洛安少女重心后移失去平衡,但米拉及时注意到了这一点。

“呵——!”就好像弥次郎没有纠结于用木刀攻击而是使用了关节技一样,米拉也立刻选择松开右手然后左手握着刀背直接将木刀的刀柄末端刺向弥次郎。

“咔搭——!”小少爷格挡住了这一击,但也因此没能破坏洛安少女的重心。

“哈——呼——,哈——呼——”

又是一轮势均力敌的交锋,虽然短暂,但因为烈度很高,两个人都显示出些微的疲态与狼狈。他们好几次差点得手,但也都好几次被对手格挡并反击。

“精、精彩!”年青的高级武士当中有人情不自禁地如此叫喊出来,但鸣海却看向了贤者——因为他知道这显然不是亨利想展示的所有东西。

这场比武虽说有活动筋骨的成分在内,但更多的起因,却是武士们向贤者探讨,想知道自身所学武艺、和人社会四千余年缺乏斗争,武士们之间与“实战”二字稍微能挂得上边的仅有比武,到底有哪方面的不足。

他们的提问并非毫无根据的,包括弥次郎在经历与小混混一役,第一次见血时感受到的那种步履维艰。所有的和人武士哪怕表面上高傲,除非彻头彻尾的无脑自大狂徒,也都多多少少内心会有对于这些的不自信。

亨利的回答是用行动表示比言语更为直观,加之以他们也确实需要活动筋骨避免怠惰松懈,于是就有了这场比武。

所以他想展示点什么?

资历不足的人看得津津有味,觉得像是全国举办的比武大会当中的强者决赛一样精彩又有来有回,但资历更老的人却有许多都沉默了,他们多数扶着下巴磨蹭着胡茬,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打得确实精彩,因为有来有回。看起来每一刻都在危机的边缘,看起来双方谁都能获胜,不是吗?”短暂的交锋过后,贤者对着周围的人开了口。

“知道原因吗?”他看向了弥次郎和米拉,两人都垂下了木刀,因为亨利把木棍探了出来,这是中场休息的示意。

“因为/我们对等。”异口同声的回答,贤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等,是的。”

“体能。”他竖起了一根手指,每次讲到重点的时候亨利都有这个习惯:“这是基础,每个人都有的东西,身高、体重、耐力和爆发力都可以总结在其中。这是先天的。”

“技术,这个项总和了每日训练的累积以及实战或者对抗经验等等,都是后天能学习到的东西。”

“装备,虽然很多人更喜吹嘘自己的技术,但好的装备确实能帮你获胜。”

“这,是在战斗开始之前,你所能取得的三种优势。”亨利收起了竖起的手指,然后看向了抱着手臂的大神、老乔还有鸣海等人。

“所以公平的对抗规则,本身就是一种不合理的存在吗。”鸣海的表情有些复杂,一定程度上他对于亨利这种等于鄙视了整个和人武士社会比武文化的说法十分不满,但另一方面,贤者的话确实有道理到无法反驳。

“月之国的比武,是要分重量级的对吧。”贤者耸了耸肩。

“使用尺寸与重量相同的装备。”他指向了米拉和弥次郎手中的木刀:“参赛者的体能也严格限制,选择年龄、身高与体重相近的选手配对。”而后手指又抬上,分别指了指弥次郎和米拉——后者白了自己的老师一眼。

“如此一来,在排除了其它方面的不稳定因素过后——”他拉长了尾音。

“决定胜负的就完全是参赛者自身的剑技水平了吗,原来如此。”鸣海点了点头。

“限制参赛者体能在同一水平,使用公用装备。在这些东西上面比赛的双方是对等的,所以胜负所体现出来的,就是参赛者自身纯粹的技术水平。”亨利再次竖起一根手指头,并且还摇了一摇。

“所以无怪乎,每年获胜者所代表的道场都会因此名扬天下。吾等未能瞥见这点,反倒是灯下黑了。”大神也点了点头。

“然后,如果跟小姑娘还有少主这样水平都差不多的,就会打得不分上下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老乔也理解了。

“任何东西,都是其所追寻的目标,其倾向会带来的产物。”

“追求在自保的前提下打败敌人,因而武器开始加长。”亨利晃了晃自己手里将近两米的木棍。

“甚至发展成远程武器。”

“追求抵御特定的攻击,或者在特定的环境下使用,不同的护甲也因而诞生。”

“而追求证道,追求证明自身所学纯粹技艺之强,最终诞生的便是尽力排除其它因素,只以武艺论成败的和人武士比武大会。”他举起了手中的木棍轻而易举地挥舞了几下,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技法在手里变换了好几下,最后重新落地的时候看似毫无变化,但眼尖的人却能看出已经从正握变成了反握——如果棍子也有正反之分的话。

“这就是你们的不足之处。”

“和人的比武大会想证明的,只是获胜的几大要素之中,技巧方面的而已。”

“比武所追求的是公平,而战场。”

“是尽可能地追求不公平。”亨利抖了一下手顺势滑到了木棍的末端紧接着单手高举起两米长的木棍“咻——”地一声站在弥次郎和米拉的两米多远就挥向了他们。

两个年轻人都本能地反映了过来,但在他们抬起木刀之前贤者就轻飘飘地分别在两人的头顶蜻蜓点水一般敲了一下。

“装备的优势。”他指了指两人手里一米出头的木刀,又指了指自己手里将近两米的木棍。

“体能的优势。”接着又指了一下米拉和弥次郎还有他自己。

“切。”洛安少女再度投来鄙视。

“......”鸣海等人陷入了沉默之中,而贤者则是将武器重新插回到了地面上。

“可这,这是不名誉的。”之前还在叫好的那名年青武士显然也被亨利的说辞搞得十分纠结,以战斗职业者的直觉,他能明白这些话有道理。可他成长至今所接受的文化,所憧憬的对象,都教育引导他必须尽力采取名誉的行为,赢得光明磊落,赢得有层次。

所有人都希望后人在传唱他们的事迹时,提到的是他们利用“苦心磨炼的技巧与冷静的内心”最终取得了胜利。而不是因为他更高更壮有一把更好的武器就赢了。

即便是普通人都会觉得后者是借助外力或者天赋得来的,有点作弊的意思,就更不要提文化教育当中处处都在诉说这方面相关的武士阶级了。

和人社会,是一个成熟,却又处处都存在规矩与讲究的社会。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强大的,可是这种强大又是极其受束缚的。

武士阶级的出发点是武侍者,是这个社会的精英军事力量。他们所信仰的教条令他们对君主忠诚,磨炼自身技艺,又不滥杀无辜。武士的精神使得他们构成了这个社会令人信赖,令人倍感安全的阶层。对于荣誉与光明磊落的追求避免他们掀起战乱导致血流成河。

但也正是这种秩序,使得和人的武士局限于“侍者”的阶层。

就好像拉曼人所说的那样,他们的格局是有限的。

这种有限诚然值得尊敬,最少比起满嘴荣誉拿着剑骑马追杀逃难的农民争抢战利品的骑士而言,大部分武士确实做到了表里如一。

可他们代表的是和人社会的军事力量。

他们不是温柔乡,安抚民众应该是巫女、贵族以及博士学者们的职责。

武士是月之国的刀。

如果这把刀只剩下观赏摆设的意义而无法令人感觉到它的危险性。

那么它和装饰品又有什么区别?

鸣海想知道自身所具备的不足。

但当亨利用他惯有的一针见血的方式透过点出比武规则当中存在的追求倾向,进而直指要害地间接否定了他们整个阶级数千年来所信奉的规则时。

他又有点后悔觉得不该去问了。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幸福。

不论如何,在引起了不少人的思考或者不满之后,贤者耸了耸肩,走向火堆。

继续喝起了他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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