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来以夸大事实着称的人类神话当中,动辄拥有毁天灭地大能的人物似乎一直层出不穷。
稍微打点架便是震天动地的规模,随便一位巨人都是可以只手擎天的存在。
诚然那些非凡的生物确切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它们也仍旧只是生物。不论多么庞大、美妙、壮阔而非凡,它们都只是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生物。
即便是在各地神话当中不约而同地成为了最强大生物代言词的巨龙,那翼展可达百米的巨大身躯放置于高耸的山脉之上时,也只不过是相对显眼一些的注脚。
世界着实是太过庞大了。
漫山遍野数达十万的大军就算是一个强国的举国之力,在山谷与原野间浩浩荡荡人山人海装甲与兵器的碰撞在人类的眼里是值得讴歌千秋万载的史诗大战。
但不消三五年人们就会澹忘战争中可歌可泣的各种故事与骇人的尸山血海。
不过十年,人们甚至会连它的惨烈都忘怀,新生一代听着那些只保留下来荣誉与仇恨的部分期望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扬名立万。
再过二三十年,它会被其他事情替代。
百年过去便只成为长长编年史当中被一笔带过的事迹,除非专门去查证否则难以知晓具体细节。
可山谷与原野呢?
它们仍旧在。
整个人类文明,甚至算上那一整个人类尚且懵懂地、亦步亦趋地跟随在那些更早崛起的种族身后、那个被唤作诸神的存在们仍行走于凡间的黄金时代。
都只不过是泥土地里仅有数公分厚,掌心按下去甚至难以没过手背的一层薄薄的积尘。
哪怕是巨龙,哪怕是盛极一时的大帝国,与山川大海相比仍是渺小的。
渺小,却又目中无人的。
大月历4165、帕德罗西拉曼新历1532年6月13日,新京境内的火山迎来了第二次爆发,随之而来的还有剧烈的震动。
遮天蔽日的火山灰直接导致整个新京城区域暗无天日,在外城区居民已经尽数逃难以后,舍不得自家财产和房屋的内城区居民遭受了灭顶之灾。
而位于最内环皇居区域内的核心贵族们,第一反应是将这个问题甩给他们任命为外部防御总指挥的大巫女。
他们结成了浩浩荡荡衣着华贵满脸高傲的“大华族特命团”,在穿着五彩鲜亮盔甲的禁卫上士以及手持灯笼与纸伞的小童簇拥之下,于漫天纷飞的火山灰之中来到了前线指挥所——却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而在找不到人以后原本看似整齐一体的这些贵族立马互相推托了起来,并且趁机相互中伤,想着在日后以此事中政敌的失职作为把柄拉下台去为自己谋求更多的权力,因此将所有的气力都花在了推脱责任之上。
皇居以外哀嚎遍野,皇居以内争吵连连。
少数有识之士和有心之人自发地前去组织救援与逃离,但规模如此之大的首都若无最高掌权者下令组织,仅靠部分个人的努力只是杯水车薪。
“皇帝在哪里?”
“大臣呢?”
过去自认高人一等瞧不起任何其它领省人民的新京市民们频繁地如此发问。
这一切本都是不应发生的。
新月洲历来是一片不稳定的大陆,火山与地震等地质灾害频发。也正因如此当地的房屋建筑多以轻质的纸木结构而非土石组成,为的便是在震灾中不至于因为房屋过重造成更多人员伤亡,也便于后续搜救时清理废墟。
防火防灾的部门林立,灾害来临时如何运行的经验多到在天阁大书院麾下国土博士部门还有个下属的“防灾局”来专门进行管理。
但不论怎样经过深思熟虑的智慧,不论是否已经有过千百次应对此类状况的成功经验。
皆能毁于短视之人的手中。
新月洲的病根在于文官武官未能分离。
这种对于能者多劳的美好期盼以及避免了文官与武官观念不同导致内乱分裂的设想一度曾给这个国家带来辉煌,但分裂与内斗仍旧以另一种形式呈现了出来。而常年缺乏大规模战役的新月洲内部贵族升迁的手段非常理所当然地演变成了“善于搞政治斗争与拉帮结派者获胜”这种形式——
武人不以武论功,武家的荣誉取不得仕途上的成就换不来荣华富贵,顶破了天他们只能作为“出色的剑士与保镖”闻名。
而上位华族皆是抱团盘根错节势力的内部人员,不善刀剑而善口舌。
尽管名义上所有的华族也皆是武士,可实际上武士却早已经是事实上掌权的文官们的附庸。
他们丧失了武官应有的杀伐果决的行动能力和决策能力以及对于危机的敏锐性,沉迷于华族集团内部的争奇斗艳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
不满于此之人归隐山林跑到了边疆小城,试图办实事说实话的人总会被排挤与迫害,因为解决问题的过程中总免不了会触碰谁的利益。只有善于勾心斗角和左右逢源的人才可以稳居高位。庞大的国家若是无法做到步调一致,其广袤的土地与众多人口所带来的发展优势就难以发挥出来,反而会成为束缚自己的内乱来源。
而如今的大月帝国,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实际上早已分崩离析——这一系列的危机只不过是加速了过程罢了。
这种事情那些虎视眈眈的藩王、大洋彼岸的拉曼人可以注意得到,新月洲本地自然也有许多有识之士是明白的。
可——
学者们被层层枷锁束缚,不得将学识为自己所用,他们触碰不到权力的中心。
而即便告知了这样显而易见的事实,那些实际上早已注意到这种迹象的华族集团首脑们。
也并不会采取任何行动来挽救这个国家。
理由和北方的藩王们如出一辙——
因为这是会消耗他们自己的实力的。
大月若亡故,掌握了实权和大量忠于自己的派系的这些人。
可以立地称王。
他们不会试图去挽救这个四千年的帝国,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利益并不与她的存亡相关联。
忠诚心是如此地不值一提,天下苍生受苦受难又与我何干?
我需温存自己的实力,静候时机到来,再与宿敌一争高下。
等候救援的百姓不知道那些只顾着保住自己利益的高位贵族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从前如此,今后也会是这般。他们会等到亡国了,百姓们辛辛苦苦地重新建筑起了成果,再带着军队打进来要求他们降服纳贡。
名义上忠于新京的高位华族们,早已是事实上的叛乱藩王,甚至于他们造成的破坏还要比藩王更大。
这是如此讽刺的一幕。
在二度爆发的火山漫天灰尘之中,拼尽全力想要挽救这个国家的,除了早已被背叛和驱逐出去的旧日诸神,就只有被排挤出核心圈子的人和毫不相干的异乡人。
正因为没有什么可失去的利益,才能做到如此奋不顾身。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仍沉迷于权力斗争的大贵族们脑子里只有月之国灭亡以后自己应当如何利用动荡谋求更多权力,他们不会去考虑一个即便是经由贤者之口,甚至经过了这些明显并非凡人的存在们的确认,大巫女与青田家一行人都仍旧难以置信的可能性。
火山的爆发在月之国的历史上实在是太过于频繁,加之以知识的断代与失传,以至于未尝有人试图将其与那一座座的神殿神社联系起来。
这片大陆是不稳定的。
而这种不稳定并不只是单纯的地质因素。
那些林立的异族遗迹,那些祭祀八百万神明的大大小小的神社与神龛。
它们是最早的稳定节点,是使得现实与虚幻能够泾渭分明的根源,是固定住这片远古大战之中被撕裂的陆地不被那永恒吸引着它的另一半给撕扯过去的锚点。
而这些地质灾害的发生,就像是钉在墙上的画卷被人用蛮力撕扯下来时。
随着一根根钉子被扯出来,它在一点点被拖入帷幕之中产生的震动。
四千年的光阴,被遗忘、损坏,未能得到任何补充只是一点点在丧失的各种锚点,渐渐地只剩下一小部分勉强能够维持平衡的程度。
而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藩王们雇佣来了铂拉西亚的人。
打破了这一平衡。
山峦在咆孝,在与大地的联系比人类更加紧密的硬鳞战士以及侏儒魔导师听起来就好像这片大陆在悲鸣。
惊恐的鸟兽们在灰沉沉的天空下四散逃亡,可它们亦不知应当往何处去。
“新月洲大陆会沉没。”
“陆地会被撕裂,会有无数的生灵消殒,她再也无法恢复过去曾有过的领土范围。”
“四千年的荣光将在这一朝一夕之间逝去。”
“而在那残存的四分五裂的土壤上,恶会滋生,来自异界的生物会接二连三地出现,无法被彻底根除。”
如此耸人听闻的论调,即便是已与贤者一行熟识的大巫女与青田家一行都感到难以置信,若是去告知那些一心只想着温存实力继续内斗的大华族们。
只怕会被当成笑柄,然后轰出大堂。
6月13日傍晚时分,尽管由于遮天蔽日的火山灰难以确认时间点,但大约已是入夜之时。位于新京南方的另一座火山也迎来了爆发,紧接着在震天动地的冲击之中新京城的南面城墙也出现了接连的垮塌。
一天之内两次喷发直接使得整个新京领省境内暗无天日,布满余尽的空气令人呼吸困难而接连而来大大小小的地震又造成了无数的恐慌与伤亡。
那个不愿意相信的,令人感到实在过于胡扯的说辞,其真实性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高。
而紧随着这些地质灾害的到来,令人心智狂乱的悄声细语也蔓延到了鬼族之外的群体之中。
狂化并且开始不由分说地攻击身旁同伴的现象在凡人之中也开始出现,而这些发疯的人似乎还拥有极其离谱的生命力,四五个壮汉都难以按倒,好几支箭失射中躯干也未能阻拦其行动。
大华族们将鬼族替换扣押了起来又换成了凡人将士,但如今他们连身边的至亲也不再能全盘信赖。人人自危之下他们变得更加龟缩与保守——毕竟若是自己在此刻身死,又哪里能在月之国灭亡后建立起千秋大业。
就连火山灰也无法污染的洁白小花兀自绽放在充斥着悲鸣、痛苦、咒骂和大喊声响的市井街道一角,可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绽开的。
而随着花朵脚步到来的,还有那些身形扭曲,于黑暗之中行动速度丝毫未见任何减缓的存在。
它们敏锐地遵循着魔力池波动的向导,从各个方向,对着正在朝大月神社赶去的一行人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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