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直至午夜放散,他们的议题也不再限于真定,而是扩展到了治国之道,儒学在国家中的地位,甚至涉及到了当前大宋的治国之策。散后刘因回到住所,依然心潮难平无法入眠,他意识到此次又将是元朝平定南朝,混一南北之后的又一场历史上的大变局。
蒙元之前,北方游牧民族曾经屡次征服华北半壁山河,却未能平定江南,一统华夏。而元朝则是第一个游牧民族所肇建而统治全中国的征服王朝。其统一中国,一方面结束了晚唐以来四百年的分裂与扰攘,另一方面却对化与社会秩序造成甚大的冲击。
刘因知道古来建立征服王朝的各北方民族化差距最大,因而对中原传统尊崇最少。蒙古灭金之际,中原地区遭受兵炙之害极烈,当地社会文化亦受到巨大破坏,汉族文人甚至有“天纲绝,地轴折,人伦灭”的毁灭感。
忽必烈即位后,元朝政府表面上已采行汉制,但对化及社会传统的尊崇仍多局限。元廷对各民族文化采取一视同仁的态度,对各种思想与宗教不偏不倚,并予尊荣。中原儒士亦面临两种思想的新压力。
宋末国势不振,北方外族侵扰,江南文人思想发生转变,之中少数儒者扬弃儒家传统的文化普遍主义与天下观,而认为“中国”即汉族,中国“天地之正气也,天命之所钟也,人心之会也,衣冠礼乐之所卒也,百代帝王之所以相承也。”换言之,中国为一具有共同土地、血缘、历史、文化的民族,因此对夷狄具有强烈排斥感。
不过在宋元之际,与文化主义的华夷观相较,这种“原型民族主义”在士大夫之间并不占有上风。士人对蒙元政权之能否接受,决定于个人对“夷夏”、“行道”、“忠君”等等观念孰轻孰重的评估,与个人利害吉凶的抉择。
刘因学于南朝传入的理学,受到南北学说的影响,他及幻想大一统的美好,又苦于夷族统治下的烦恼。从而醉心于学问,放弃入仕的念头,但也让他们的生活陷于清贫,又使他坠于矛盾之中,感到前途渺茫。
当下南北之战再起,蒙元溃败,南朝重新崛起。从民族和儒学的传承上,刘因自然在心理上倾向于南朝,但又因身在中原,不免对南朝的入侵感到愤懑。而此时南朝兵临城下,为解救城中数万百姓他劝说史格出降,心中却又觉得饱受屈辱。
刘因在良心和委屈间饱受煎熬之际,南朝皇帝又言及他将因此而身败名裂,起初尚不在意,自己为民请命,挽救数万百姓生命,他又何必在意自己的得失。但在这成否未定之时,细思之下自己真的被人当傻子‘耍了’。
真定请降之事若成,自己滞留在南朝军营之中,而王思廉和陈孚等人不畏生死星夜回城‘劝降’史氏归降。不仅有了拯救万民于刀兵之下的大义,且使南朝兵不血刃完整的得到这中原重镇,自然是大功一件,得到南朝的封赏,前途似锦,至于史氏的归宿则已经不重要了。
他自己为质的功劳未必有人提及,恐怕首先要得一个借机主动‘投宋’,出卖旧主的恶名,为真定百姓所唾弃,让元廷恨之入骨了。而他在谈判中对南朝颇多顶撞和讥讽,得罪了南朝君臣,那下场也不会太妙。
此事若败,王思廉等人自然可以躲在城中不回,并为史氏守城出谋划策,虽然未来命运尚不可知,但暂时可保性命无忧。而南朝皇帝盛怒之下,自己这个人质必定被拿来誓师祭旗,连自己的老妻也会被牵连其中。
想到老妻,刘因更觉悲戚,不禁湿了眼窝。他父母早亡,两个家姐也先后死去。只有妻子耐着清贫不离不弃的与他相伴,而自己四十才得一子,但也因病夭折,其中悲苦自不必言。而自己因此身死,其无依无靠将如何过活。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刘因回顾了自己半生潦倒的日子,忽然苦笑不已。自己虽在学问上颇有声明,但也因此事败的精光。而日子也过得一塌糊涂,衣食无着一身清贫,子嗣断绝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却也正应了那句‘最是无用是书生’!
更令刘因担心的是更鼓三敲之后,真定方面依然没有信使回转,而寅时对岸传来金鼓之声,其中隐隐可闻传令官的呼喝声及马嘶声。他披衣而起出门向北望去,但见城下灯火通明,南朝大军已经在城外列阵,准备攻城。
“陛下,时辰尚未到,不可开战……”刘因大声呼喝道,但是没有人搭理他,值守的士卒只是冷眼看着他如癫似疯的在院中喊叫。
本就身体羸弱,且又一夜未眠,刘因很快力竭瘫软在地,但口中依然喃喃不断的叨咕着‘勿要开战’。而心中愈加凄苦,自己拼着身败名裂,不惜性命要挽救城中百姓,可是结果仍难以逆转。
“刘使者别哭了,史格献城归降,陆相请汝同往!”正当刘因悲苦不已的时候,驿丞前来施礼道。
“汝非诓吾?”反转来的太快,刘因反而有些不信了,抬头疑惑地道。
“如此大事,吾一个小小驿丞,怎敢胡言!”驿丞言道。
“如此甚好!”刘因见其说的认真,便也信了,却一时间挣扎不起。驿丞见状苦笑摇头不已,招手让人将其架起来,搀进驿舍洗漱更衣……
史格不愿入朝为官,称真定盛产桑麻,他对织锦颇有心得想从事本业。赵昺应允,封其为真定侯,食邑二千户,赐金千两,钞十万贯,府邸一处。任苏州织造寺监,官三品,族人落籍苏州,赐良田五千亩予以安置,可选两名族中子弟入国子监修习。
三日后,史氏满族依约出城徙往江南。史格倒也光棍儿,谢恩后将真定族中宅田贡献给朝廷,收拾细软,领族人老幼五百余口及家中仆役前往苏州赴职。满城百姓夹道送别,皆感史氏镇守真定护民之恩,又使真定免于刀兵生灵涂炭。
参与谈判王思廉被委任为兵部右侍郎,封固安候,赐金五百两,随后南下赴职;学生瞻思入国子监学习;陈孚封藁城伯,赐金二百两,任礼部郎中,暂管行营仪礼诸事。而刘因则因言语不敬触怒皇帝,其妻也被牵连被一同扣押于军中。
在史氏出城之际,宋军入城接手城防,收缴兵器,维护城中治安。同时朝廷官员接收仓廪,账册,清点钱粮,安置留用官员,出榜安民,真定得以保全。刘因于车中目送史家车队过桥向南而去,怅然若失的随着行营向北而去……
真定归降,周边州县纷纷献城投降,田忠率部突进直逼保州。而张珪战死,蒙元汉军侍卫亲军五部尽数被歼,保州实力大损,两日之内城池被攻克。张弘略在城破之时与家眷投莲池殉国,保州路所属州县或降或逃,尽数落入宋军之手。
与此同时,韩振率西路军也是高歌猛进,攻克沧州后夺取清州,扫清运河周边障碍,修复被敌破坏的船闸,打通了整条运河航线。而后大宋水军护送辎重船队在清州登陆,扩建码头建立起补给站,使得北伐大军粮草供给趋紧的局面得到极大缓解。
三月初,在田忠部率先夺取涿州后,韩振也随后率军抵达,北伐大军再次合兵一处。经过十日休整和补充辎重后,大军再次向北而行,此时距离大都已经不足二百里,可谓是兵临城下,与蒙元的决战在即。
西路军在得到皇帝修改作战目标之后,江璆与倪亮也离开忻州,先克崞州,再得代州,从山阴越过长城侵入大同路。他们此举切断了自山西经飞狐进入大都的通道,使得此时尚滞留在大同的蒙元草原军的恐慌,如此他们只能绕行宣德府经塞外进入大都。
此时倪亮部所面临的皆是蒙元最为精锐的西北军和漠北军,其素质远远超过驻扎在中原的卫军和万户军。
其中安西军专司防备察合台汗国的入侵,驻军于六盘山,忽必烈封三子忙哥剌为安西王,其死后由子阿难答继任,统帅十五万大军驻守安西,此次其率兵五万远来入卫大都。
漠北不仅是蒙古帝国的发源地也拥有大量战斗力强的核心部队,驻守漠北的元军哈喇赤军达十九个千户,此外尚有汪古部驸马、赤乞列思驸马在内的诸王驸马所部,此次由和林王名里帖木儿统帅诸部二十余个千户,共计约五万兵力入卫。
按照蒙古军出征惯例,后勤补给除奥鲁营自给外,皆有沿途州府供给。他们应诏入卫之时正是寒冬,不仅行军困难,补给获得也来自不易。当他们冒着风雪跋涉数千里到达河东之时,粮草补给几乎消耗殆尽,而大同正是他们沿途最为关键的补给点……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