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蛋儿。
这是父亲为他起的名字,因为贱名好养呗,虽然听起来并不是很雅观,但是这世道这么乱,什么时候就有可能因为意外而死亡,相对于能够活下来,名字反而不值一提。
今年,驴蛋也已经十岁了。
就在去年的时候,他的那位年老的父亲也终于病倒了,所以驴蛋必须要单独出来,虽然看起来是年幼的,但却必须要独自一人,要不然他和他的父亲就会饿死了。
带着几分渴望,驴蛋将手中粮袋捏紧,死死的看着远处那白花花的米粒,嘴巴里面都是吐沫,喉头也不断的蠕动着。
白花花的大米粥,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滋味,只是因为听到他的父亲提起过。
热热的,滑滑的,仿佛琼浆玉液一样,能够让人瞬间恢复精神来。
但,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今日,驴蛋也是因为听了有人散米,所以便早早的跑到了这里来,想要弄一点米,让自己和父亲也能够尝尝鲜。
“好了,下一个!”
远处的士兵叫喊声,让他回过神来,然后将手中的米袋递了上去。
“嘿。这小子,究竟有多脏啊!”
伴随着讥诮声,对方露出了一点厌恶,捏着鼻子才将那递上来的米袋结过来。
驴蛋不由得低下头,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究竟有多脏,身上的衣服是他用竹叶编成的,为了遮丑上面还糊着一层泥巴,脚上的鞋子也是用芦苇编成的,当然也因为穿的时间有些长,所以都有些破烂。
因为驴蛋手艺不行,所以到处都是缝隙,透过缝隙也可以看到他的皮肤特别的脏。
唯一算是干净的,也只有那米袋了。
而这米袋也不大,只有手掌大小,这也是他用偶尔找到的一块麻布缝成的。
“给,这是你的米!”
滴溜一声,那米袋直接划了一个弧线,落到了驴蛋面前。
驴蛋一时没反应过来,立刻让那米袋跌入尘土之中,豁开的袋子里面,一小半的米粒全都散了出来。
“啊!”的一声叫了起来,驴蛋赶紧扑上去,将那米袋珍重的拿在手中,然后将地上一粒粒米粒捏住,丢入米袋之中。
这些都是珍贵的粮食,可不能浪费!
“干什么呢?都领到了,怎么还挡在前面?”
但后面的人却有些等待不了,纷纷对着驴蛋打骂了起来,那些士兵也没心思阻止,只当做是看戏。
驴蛋无奈之下,只好从地上爬起来,临走之前还一脸可惜的看了一下那还剩着的数十颗米粒。
“唉,要是能多一点,就好了。”
掂了掂手中米袋,驴蛋虽是感到失望,但旋即就开心的笑了。
“但如果父亲能吃到久违的小米粥,也许就能恢复健康吧!”
想起他的父亲,驴蛋又是开心的笑了起来,随后就迈开小腿,朝着远处走去,而那里也是他的家。
谁知道,正当他踏入巷道时候,迎面却是扑来了一群衙役。
驴蛋登时愣住,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起来,他对这些衙役极为熟悉,动辄就会以驱逐流民为由,对自己一顿好打。
“交出来!”
几根棒子抵到驴蛋眼前,直接威胁道。
“交?交出什么?”
驴蛋眨了眨眼,有些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得到的米啦!”
一双大手伸过来,直接粗暴的将那米袋从驴蛋手中扯过去,因为动作太过粗暴了,一小半米直接撒落尘土之中。
那几人也没在意,拿着米袋便笑了起来,笑声特别的嚣张。
“哼!那些宋军也是愚蠢,竟然什么都不查看,便在这里散粮?以为靠着这些手段,就能够收拢民心吗?不过啊,这些粮食终究还是得落到咱们手中。”
掂了掂粮袋,几人一起笑着便离开了这里,只留下驴蛋一个人痛苦无比的躺在地上。
好容易才恢复过来,驴蛋揉了揉肩膀,感觉疼痛难忍,不过他也被打习惯了,自然也就不以为意,随后却从脚下鞋子里面取出一个竹筒,这竹筒也不大,只有拇指粗,不过也正好装一二两米。
打开塞子,驴蛋看了一下里面,见那些米粒没事,这才露出笑容来。
“幸好早有准备,要不然父亲岂不是吃不到热乎乎的米粥了?”
见到地上还有许多散落的米,他又是蹲了下来,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将这些米粒全都捡起来,一起放在竹筒之内。
“只要有这些大米,爹爹应该就会回复吧。”
一脸开心的笑着,驴蛋带着竹筒,走出了宿迁,来到了临近黄河的一个小茅草屋边上,在靠近黄河旁边插着一根木桩,一个竹筏就拴在上面。
这些东西,就是驴蛋一家的全部家当。
“爹爹!我回来了。”
推开门来,驴蛋走入了房中。
而在房内,铺满茅草的床上,正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汉子。
那汉子就那么捂着胸口,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见到驴蛋走进来,方才勉强挺起身子,靠在了后面的墙上,问道:“驴蛋。你跑到了哪里去了?为何我始终都找不到你的人?”
“爸!我到城里面去了!”驴蛋回道。
那汉子为之一愣,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宿迁?你去哪里干什么?”
“我去领米了。你看,这是我领到的米。”驴蛋一脸笑意,将藏在自己怀中的竹筒取出来,然后展现给那汉子看。
那汉子感到奇怪,继续问道:“领米?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看到好多军队进城,然后你说的坏人就向那些军队磕头,然后他们就开始散米。我见好多人都领到了,就也跑过去,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那群坏人,被他们抢走了一些。若非我提前藏了一点,只怕这些也没了。”
驴蛋低垂这头,偷着眼瞧了瞧自己的父亲,生怕他会生气。
他的父亲曾经跟他说过,不要独自一人前去宿迁,更不要和那些坏人扯上关系。
但是他今日却违背了,就怕会让自己的父亲生气。
“原来是这样吗?”
出乎意料,这汉子却是一脸淡然,并没有发脾气。
驴蛋感到有些奇怪,双手攥着手中竹筒,生怕这竹筒会长腿溜了:“爹,那我去煮粥了。”
“你去吧!”
让自己靠在墙上,那汉子似是陷入了什么思考之中,对驴蛋也不甚在意。
“哦!”
驴蛋不解其意。
他从小的时候就知晓,自己的父亲有的时候会突然消失,而且一消失就是好几天甚至还更长,等到回家的时候,也会带着一身伤回来。
只是今日的伤势,却特别的严重。
驴蛋甚至从父亲的痰盂之中看到了血丝,这是他从前没有见到的。
带着竹筒,驴蛋走到了灶台之前,灶台是用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的,周围给泥巴糊了起来,防止被风给吹灭了。
拿着大竹筒,驴蛋从附近的溪流之中舀了一筒水,然后倒入了锅灶之中,接着将得来的小米全都倒入铁锅之中。
清澈的溪水之中,一粒粒米清晰可见,将整个铁锅铺了薄薄的一层。
拿着砍刀,驴蛋走到外面,砍了一些柴火还有茅草来,取出火折子将茅草点燃塞入了炉灶之中,然后取过柴火铺在茅草之上,火焰一点点蔓延开来,将那些柴火给点燃,若是见到有熄灭的,便会将其挑起来,好让空气灌入其中。
火焰越来越盛,不断的舔舐着铁锅。
锅中的溪水也渐渐的开始沸腾了起来,先先是出现了一点点的水泡,水泡越来越大,也将那些小米一起搅动,令整个锅中都开始弥漫着浓浓云气,遮住了人的视力。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整个米粥也终于煮好了。
掀开盖板,驴蛋看了一眼,嘴巴立刻就咧开了,微白的汤水之中,一粒粒晶莹的米粒浮在其中,一股诱人的香气也朝着他的鼻子不断的窜来。
这让驴蛋感到自己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但在这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要做。
“爹,小米粥烧好了。”
将那小米粥盛到准备好的竹筒之中,驴蛋便将其送到了那汉子之前,然后诉道:“爹。你喝吧。只要喝了这个,你应该就会痊愈了。”
“痊愈吗?”
那汉子惨然一笑,神色依旧平静。
他对自己的伤势十分清楚,便是当时名医到来,只怕也难以医治,仅仅靠着一竹筒小米粥,哪里能够痊愈?
不过,能有这么一位儿子照顾,倒也不错。
那汉子这样想着,将竹筒放到了一边,却是一脸严肃的对着驴蛋诉道:“驴蛋。你应该知道,你不是我亲儿子。对吗?”
他早已经浪荡惯了,而且从事的也是相当危险的事情,根本无暇去结婚,更毋庸去照顾孩子了。
驴蛋神色一时黯然,头也低了下来,低声问道:“爹。你是不想要我了吗?”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来历,原本不过是一个五岁的流浪儿,因为偶然撞见了这位汉子,所以被他收留了下来,因为感谢其收留的恩情,所以就将其视为自己的父亲了。
“倒不是这个!”那汉子双眉促紧,紧抿的嘴唇似是想要说什么,但见到驴蛋今年不过十岁,事实上因为营养不了他看起来只有七岁,便压下了心中的冲动:“只是你尚且年幼,没必要趟这趟浑水!”
“浑水?是和你的伤势有关吗?”
驴蛋抬起头来,一脸担心的看着汉子,又将那竹筒拿起来,抵到了汉子身前:“那你快喝粥吧。喝了之后,就会痊愈的。”
天真的驴蛋,总以为喝了粥,便可以痊愈。
那汉子却是推了一下,拒绝道:“不了。这粥,还是你喝吧!毕竟——”说到这个时候,他顿了顿,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看到驴蛋那一脸高兴的样子,却觉得还是应该告诉对方一声。
“毕竟,我已经活不成了?”
“活不成了?这是什么意思?”
驴蛋感到害怕,他虽然才十岁,但已经见到了很多的事物,尸体、死亡还有暴力以及杀戮,这些他都曾经亲眼见到过,甚至还体验过。
不过幸亏有爹爹在,他才能活到现在!
“呵呵。就是要去见菩萨了呗。”
那汉子轻笑一声,更是带着几分黯然,脑中开始想着。
他若是死了,驴蛋又该如何活下去啊!
驴蛋还是感到不解,继续问道:“菩萨?是玄女娘娘吗?我听人说了,只要拜玄女娘娘的话,死后就不会掉地狱,会被玄女娘娘接引,在天堂之中享受安宁和平的生活的。”
驴蛋听人说过,如果作恶的话,会被拉入地狱受尽折磨的。
所以他并不想要父亲跌入地狱之中,至少在死后也能够有所安宁,这是他唯一的期望。
“玄女娘娘?只可惜,就算是她,也无法结束这乱世吗?”
那汉子为之一顿,两眼之中蓦地放出几分光彩,但体内沉重的伤势,却令他咳嗽了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吐出来,也将他胸口都给染红了。
见到这样子,驴蛋吓得慌了神,又是将竹筒递上来,里面的小米粥还散发着热气。
“快啊,喝了这粥,你应该就会痊愈吧。”
“不是说了吗?这东西,没用!”摇着头,那汉子直接拒绝,然后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的小家伙,手伸入怀中却是紧紧攥住一个文书,低声问道:“只是你,你可否帮我做一件事情?”
“爹。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完成的。”
驴蛋有些弄不清楚,难道这件事情,要比喝粥还重要?
“好吧。那你且替我将这东西保管好。”想了想,那汉子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直接抵到了驴蛋手中,然后一脸庄严的嘱咐道。驴蛋自然连连点头,唯恐让爹爹失望,毕竟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大概还是有些害怕,那汉子又是自怀中取出一个铁牌来,指着上面的图案,吩咐道:“记住了,如果遇到了带有这种牌子的人,就将这里面的东西交给他,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爹爹!”
驴蛋赶紧阖首,铁牌之上那振翅欲飞的赤凤,也死死的烙入他的眼睑之中,记忆尤深。
听到这话,那汉子也终于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则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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