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杨桃!
一件白大褂穿在身,其上满是黑色血污。她还戴着帽子口罩,小巧的双手却拿着止血钳和柳叶刀。因为没有橡胶手套,她只得洗净双手后强行做手术,双手也沾满病人的血迹。固然有些不卫生,在这种伤员遍地的情况,她必须如此。
杨明志就凑在门口,探着脑袋看着。方才的伤员明显出了异常,被护士拉到急救室后立刻上了手术台,主刀的正是自己的老婆。
她是一个较小的姑娘,以俄国人为参考,她简直就是个小孩子,然挺起的肚子证明了她孕妇的事实。
只见,四个护士强行按着这位伤员,以压制伤员的晃动。显然是没有使用麻药,伤员只能咬住一根裹着麻布的棍子,面目狰狞地哀嚎。
“止血钳。”
“再来一把止血钳。”
“第三把止血钳。”
“不好,血还是止不住。第四把止血钳。”
杨明志还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老婆做手术,她仅有十八岁,这番娴熟的动作,最专业的外科医生也莫过于此吧。
她抢救的伤员明显是胸部中弹,杨明志估摸着,伤员就来自于昨日的战斗。
想想看,绝大部分躯干中弹的伤员迅速死亡,能活着带到这里,可见其生命力之顽强。至于现在突然做手术,怕是伤口崩了。
杨明志看到老婆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她满手是血的剖开了伤员的伤口,止血钳掐住了多跟喷血的血管,明显大出血还是没有制止。
“不好!可能还有遗存的弹片!”
老婆的惊叹让门口的杨明志听个正着,他正欲看老婆会怎么处理,不曾想伤员居然极其剧烈的颤抖起来,就像是犯了羊癫疯。
按住伤员的护士其实都是农妇,她们终究还是没有按住,因此手术也是进行不下去了。
杨桃急的几乎流泪,她太清楚伤员剧烈晃动的意思,“你们!你们快按住他!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一切都晚了,颤动之后,伤员突然平静下来,死在了手术台……
“完了……全完了!他已经死了。”
杨桃长出一口气,面色木然的摇摇头。那些护士很快叫来几个人,将死亡的伤员直接抬走。
手术台恢复了空荡,杨桃把手术工具收拢起来,扔进一个沸腾的锅里。她又拿起一块抹布,将满是血迹的手术台擦拭干净,抹布也扔进锅里。
一切尽在不言中。
完成了这些,她以衣袖擦了一把汗,正欲打算休息一下,一抬头,注意到急救室门口,竟探着一个脑袋。
“哥!你怎么来了!”
她每天要操作几十台外壳手术,娇小的身躯承载巨大压力,因见到了太多的生死,整个人也有些麻木。
她知道,部队正在进行着关乎这个游击共和国存亡的保卫战,战斗到此,部队已经开始局部反攻。部队取得了空前的胜利,医院里的气氛也还不错。大量养伤的伤员恨不得马上痊愈,然后回归战场。
战争的规模明显已经失控,杨桃是如此的感觉,惊人数量的伤员运到这里,完全应证了自己的猜测。
自己的将军丈夫在指挥部里挥斥方遒,就在昨天,他还亲自指挥了保卫鲶鱼村的战斗。昨日晚上,大量的伤员被送到铁匠村的医院,自己和所有的医生护士连轴转,昨晚自己顶多睡了三个小时,以至于现在也是疲惫不堪。
终归鲶鱼村方向取得了胜利,早晨的广播郑重说明这件事。
她小小的高兴一下,喜悦很快被繁重的手术任务所抵消。
按理她这个孕妇不必过分辛苦,但丈夫指挥数万人作战,作为将军的妻子,更所谓“苏联英雄”称号获得者,岂有擅自休息的道理?更何况,整个医院严重缺乏外科医生!
杨桃本打算就待在医院里坚持不懈的默默奉献,内心里为丈夫祈福,也有意从伤员嘴里获悉一些将军的决策。其实她完全可以请假十几分钟,直接跑到指挥部探望一下丈夫,责任感驱使下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不曾想,丈夫居然亲自来了。
虽然才几天没见,却仿佛隔了好几年。原本因看到死亡而麻木的脸庞,迅速变得扭曲。不管怎样,她的年纪摆在这里,挺着个肚子,她还是个小姑娘呐。
“哥!你怎么来了!”
杨桃摘掉口罩,以委屈的泪水西面,向着门口快步走去。
杨明志遂向前踏了一步,张开臂膀,以宽阔的胸襟迎接着扑面而来的老婆。
老婆也是屈从于她的本能,如同一只小老虎般扑了过来,一把搂住自己的脖子,接着呜呜痛哭。
杨明志有些惊讶,就仿佛老婆受到莫大刺激似的,她嘴里嘟囔了一大堆话,因为哭泣,终究是听不清楚。
“就这么被她抱着吧。”杨明志这么想着,本来夫妻俩在各自的战线奋战,都是非常辛苦的。她一个弱女人可是主刀医师,瘦弱肩头承载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现在让她凶猛的哭出来,也算是很好的发泄。
杨桃哭了一会儿,心情终于平复了一些。
她放下丈夫的脖子,又突然抱怨。
“哥!你是怎么指挥打仗的!怎么那么多伤员,整个病房都承载不下,大量的伤员只能被安排到户外!”
“我们……我们到底伤亡了多少人?在这么下去我们……”
说着说着,刚刚扎住的阀门又开了,泪水又从她的眼眸涌出。
“很多人!伤亡非常严重。”伤亡问题也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杨明志的身上。
“这可怎么办?我听说我们的战士已经解放列奇察了,可是,我们解放了那里不会遭到敌人的围攻吗?我真的担心!还会有更多的伤员……”
“没办法,这就是战争!还是想想好的事情吧。”杨明志强颜欢笑,他拍拍老婆的肩膀,“毕竟我们解放了一座城市。我们伤亡很大,德军的情况更惨。德军的伤亡至少是我们的两倍,我们还能取得更大的胜利,我想,牺牲的战士们也会高兴的。”
杨桃摇摇头:“哥。你们男人只想着更大的胜利,但是,我们还是死了太多的人。现在医院还面临着许多大麻烦,人满为患只是其中一个,还有……”
“还有药品问题吧?刚刚你的手术我全程看了,显然你是没有使用麻药。”
正在说话时,一个瘦高的穿着满是血污白大褂的男人走了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是德国人汉格尔伯格。
汉格尔伯格也是刚刚做完一次手术,手术比较成功,伤员崩裂的伤口再度被缝合。至于那个伤员是否能活下来,简直只能祈祷其生命力的顽强了。
他做完手术,就听到有护士告诉他司令本人访问医院的事。
他顿时忘记了疲惫,匆匆赶来,接入到司令夫妇的谈话。
那两位乍一看有争吵的意味,说的又都是听不懂的汉语,他完全不明白。
他以英语问道:“司令同志,您突然访问医院,是否有要事?”
杨明志一愣,猛然回头,见到这位颇为熟悉的身影。“是汉格尔伯格先生,看来您也刚刚结束了手术。”
“当然,虽然非常疲惫,为了更多伤员能幸存,我和我的姑娘们会竭尽全力。”
很显然,这位是故意这么说的。
杨明志满意的点点头,也故意说:“我的妻子刚刚说了,那些德国姑娘们是非常优秀的护士,真是因为她们的工作,大量受伤的红军战士得到了妥善救治。”
“是嘛?我代表她们感谢您的赞誉。”
游击共和国三个集体农庄的医院一直比较微妙,紧急训练的妇女基本只能作为护士,而去年俘获的那四十多个德国的女护士,她们大部分是能够做简单的外科手术的。她们早已得到充分的信任,在当下的“伤员浪潮”中,她们的确是医疗的主力军。
杨明志只是和这个汉格尔伯格互吹一番,不曾想这个男人居然来了劲。
“尊敬的将军,您既然来此视察了,竟容许……”
“别!别!”杨明志只觉得有些肉麻,他赶忙摆手回应:“我们都会说英语,以英语交谈没什么问题。但是您别用什么敬语,我受不了。你有什么困难明说出来,我会尽量去解决。”
“好吧!”汉格尔伯格郑重其事的表态:“就是药品问题!医生护士们加班加点工作还能应对,然而我们的药品已经用完了。”
“真的全部用完了?”
“是的!全部用完了。”
说到这儿,汉格尔伯格一副难堪的表情,“上次空投的药品的确很多,然而这次伤员的规模实在惊人。例如消炎药,六月初我们发生流行病疫情的时候,可是用了不少磺胺来控制。记得当时您也生了病。”
“是的。”
“我们消耗了一批磺胺,本想着剩下的磺胺能制成到明年。我们真是万万想不到,这次战役的规模如此的大,送来的伤员也累计超过了三千人。甚至有的伤员在养好了伤归队,结果又因负伤送过来。
再说,现在正是最炎热的季节,还有一些平民生了病。医院担心会爆发流行病,对于这些人也一律使用磺胺。
磺胺终于是耗尽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消炎药。
还有,麻醉药也消耗殆尽,我们尝试过用伏特加灌醉伤员再手术,然而这么做的效果不好,还等于是浪费酒精。
现在做手术,我们只能让伤员咬着棍子,差人按住伤员抑制其抖动。我们强行给伤员取出弹片缝合伤口,然而没有磺胺,指望用伏特加擦拭一下伤口以消毒就能杜绝破伤风,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真是……真是一个糟糕的事实。”
“唉!”汉格尔伯格无奈的摇摇头,“今天,拉斯柳京医生领着十几个人去采集草药了,主要是采集蒲公英。对于病人的病号饭,食谱里多了大量的腌萝卜。我们用采集的草药熬汤,哄骗伤员这是能加速伤口愈合的药汤,其实基本是对伤员的安慰。实际上,仅仅昨天,就死了五十人,几乎都是死于破伤风!”
“居然这么严重?”
杨明志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愕。
汉格尔伯格无奈的摇摇头:“我们真是太需要药品了,可是怎么可能。我郑重的拜托您,既然部队已经解放了列奇察,那里应该有医院吧!我想,攻城结束后,那里的伤员已经使用了这些药品,应该还有残余的吧!希望您能命令前线部队,分出一部分药品来,以遏制这里越来越多的死亡。”
他和杨桃说的都是一个问题,很显然,他们并不知晓发生于早晨的列奇察大空投。
杨明志耸耸肩,说:“情况不会再恶化下去了。汉格尔伯格,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级派遣远程运输机,向列奇察空投了大量物资。其中就包括药品,其数量非常多。”
“真的?!”一瞬间,汉格尔伯格昏暗的眼神变得炯炯有神,又仿佛垂死的病人挨了一记强心针。
“其实我非常关注医院的状况,只是想不到居然有大量的伤员死于破伤风和伤口感染。情况不会再恶化了,在我来之前,已经安排了一支特殊的运输队,最快在明天上午十点,药品就能送到!”
听到这儿,汉格尔伯格作为一个大男人,他激动的泪水也如泉涌。
杨桃完全听不懂这两个男人的一串英语交谈,仅从丈夫和汉格尔伯格的表情来看,她估摸着,或许是伤员治疗问题有了妥善解决的方法。
杨明志注意到老婆那好奇的眼神,只是微微一笑。
自己到医院就是来视察一番的,伤员们在以自己的毅力对抗着蚕丝伤口和身体的细菌,他们实际再忍受十多个小时就好了。那么,就非常有必要向所有的伤员说明这一事实。
“汉格尔伯格,贝茜卡,你们让所有的护士都集中在大病房里。我有要事向所有的医护和伤员宣布。”
“宣布?宣布什么?”
“傻姑娘。”杨明志摸着老婆好奇的小脑袋,“当然是明天药品抵达的事。别瞎问,赶紧行动。”
杨桃的脑子嗡的一下,不一会儿,她自己也去了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到处是伤员的大病房。
杨明志穿着军装,他身上散发的硝烟味实际非常浓厚,却被病房弥漫的伏特加的气味所掩盖。但还是有许多伤兵嗅到了战场的气息,何况是将军本人来了,众多饱受发烧困扰的伤员强打起精神。
杨明志也不废话,他以最大的嗓门向大家宣布,明日大量药品抵达的事实。
“同志们!尤其是那些发烧的同志们!你们完全不用担心自己会抗不过去。我向你们下达死命令,无论如何,必须坚持到明天中午。只要坚持到那时候,上级空投的药品就到了!”
医院是要求安静的地方,杨明志宣布完这一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整个病房沸腾了。哪怕是被高烧折磨得只有一口气的病人,也用微弱的声音吼起乌拉。
人类是非常神奇的,如果陷入绝对的绝望,人会选择自杀,而哪怕有一丝的希望,垂死之人都能强行坚持到希望降临。
“我真希望,哪怕是弥留之际的人,你们也能坚持到明天中午……”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