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祭祀仪式必然得有酒,在鹿角和四眼神的前面还摆了一张长长的案桌,桌上有一尊巨大的青铜瓿(bù)。青铜瓿为西周奴隶主用来储酒的,口子比较大。在它的肚腹上下铸有目纹和雷纹,中间段为饕餮,在青铜瓿口上铺了一层茅草,老祖宗说这叫“苞茅”。
宝财嘀咕说:“这草在我们时代顶多就是当柴烧的,搁到古代就是通灵之草,真是生的时代不同,命也就不同啊。”
他这话显然是说给我和陈醰听的,可耳尖的老祖宗还是听见了。他道:“哈,刘兄弟见多识广,这苞茅却是用来通神灵的草,多为敬神准备的。有一种‘茅门之法’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过,说的就是这茅草。”
“茅门之法”的故事我在书籍上看到过,说是群臣拜见楚王,马蹄子若要践踏‘苞茅’之外,水所触及的地方,就是对神不敬,会被论为不尊重社稷,获刑死罪。这事说明古人敬畏神灵已到达了极致。
有“苞茅”自然得有酒,在青铜瓿前,放了三盏青铜爵。爵内仍有淡淡酒香,但里面并没有酒。不过凭着残留的酒香,能确定在此之前,一直有人在祭能通天地的“四眼神”。
不过我不确定干这事的是八巫后人,还是那几个穿着巫袍的女子。然而想着他们能存于一个地方,总归有一定的关系。只是到底有什么联系呢?一时半会,我参透不出,不过我有种感觉,若要这个答案揭开了,会是个出人意料的真相。
老醰说:“楚人偏爱酒,我看这祭祀的酒是陈年佳酿,现在这地方寒气森森的,咱酒也用光了,不如来尝尝鲜。”
没法子取黄金和夜明珠,老醰又打起了地上摆着的青铜卣(yǒu)的主意。这青铜卣是盛酒的器具,一般为椭圆形。在我国出土的青铜卣里面,有一件比较特别的,我和陈醰见过。那青铜卣两头皆是神面,它们双目凸出,鼻孔朝天,有两排獠牙,其艺术的精湛处,在于无论你走到哪个角度,都觉得那双暴凸的眼睛在盯着你,让人打心里敬畏。
而眼前地上铺满的青铜卣却并不是我和老醰见到过的那种,它更加精致,可以说是一个小型楼阁。只瞧着它的提梁上有一头长着长鼻,似象非象的奇怪生物。最上层为一个类似凉亭的屋顶,顶上层层瓦檐被铸刻的精细,几乎每一根线条,深浅度都控制得很均匀。在它的中断,颈处为楚式干栏建筑式样。
仔细看,那一根根的干栏上,铸有华鸟鸑鷟(yuèzhuó).瞧着这铸刻的本事,我惊叹不已,这实在太难了,因为这干栏最多就一根小指粗,要在小指粗的青铜器上铸造那么华美、细碎的纹路,恐怕只有当时最顶级的工匠才能完成。
而在干栏里面,还铸有一男一女,他们由镂空工艺完成,看着立体、直观。二人微笑相望着,十指抚着琴瑟,画面十分温馨。
青铜卣多为垂腹状,其上有祥云、仙鹤、水池……其足处为圆柱,下面铸的是假山和奇异花草,整幅作品看着又是一副天上宫厥的模样,我不禁佩服古人讲究,铸造出工艺如此复杂的盛酒器具,整得就像是高端艺术品似的。正在我感叹时,我发现青铜卣足底有一个编号字眼,但具体是什么字,我认不出,也就没多看。
经过分辨,我们发现工匠铸刻的男子五官柔和,模样闲散安定,像清风游云,显然这个男子不是司马岩,而是琴师吴暇。也就是说,此青铜卣并非出自心胸狭窄的司马岩手,而是凭着芈灵所想而铸造的,否则里面的人不可能是吴暇。
我问老祖宗提梁之上的怪物是什么?老祖宗同我说,提梁之上的为貘(mò),陈醰闻言道:“我知道这东西,长得是丑了点,但据说这是个辟邪的神兽,心地柔软善良,会食人噩梦和灾运。”陈醰满心欢喜瞧着青铜卣,看是正估摸着它的价值。
我琢磨着陈醰的话,想来吴暇的死就是芈灵的噩梦,她将“食梦貘”放在所有图纹的最顶端,可能是想噩梦过去,她能和吴暇回到抚琴说笑的生活吧……
想到此,我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吴暇和芈灵的感情,而是这位楚公主对一种美好的执着。这种执着结合了当时的背景和风气,再加之其内心的扭曲和孤独,造就了更多的人间惨剧。如今在这座墓里除了忐忑,我内心多了一层难言的压抑,阴宫的确不是什么长久能待的地方……
我想着,头隐隐发痛,可能是在这空气不流通的地方久待了,身体有点难受。蓝鹊溪看我情况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说:“没事,只是心堵得慌。”
就在我说话之际,陈醰端起了一盏青铜卣在耳边晃了晃。听那发出的声音,里面的酒显然已不多了。一般好酒在封闭成为佳酿的环境里,也不至于那么少。我暗暗琢磨,但随即想,可能是在古墓里活人祭祀的时候给用掉了,于是这个问题被我抛诸脑后,也不再研究。
再看陈醰,因为青铜卣不是酒坛子,去了封泥就完事了,所以他将它端到案桌上琢磨开启的方法。不过此时的他有点猴急,找了几次突破口都没有法子打开,这让他焦灼不已,直接拿着手里的刀就要撬。
老祖宗见此,让他小心为妙,他嗔怪道:“老大,上次在吴暇墓里,你就阻我喝酒,最后那酒全部给老三喝去了,我一口都没沾着,现在我两腰空空,啥宝贝都没填满,借着点酒喝喝,去去烦闷。”
闻言,老祖宗也不生气,他道:“此地的酒可是祭祀的,哪里是我等凡人能品的?我怕是喝了,不待多时,你就得在留这里,陪那公主了。”
老祖宗的慎重不是没有道理,这酒并不是什么寻常的藏酒,而是一种“缩酒”。“缩酒”在古代是用来祭祀的,谁知道普通人能不能受得住。而且这是阴宫的酒,死人的东西……这一想,我也规劝陈醰,可他不干,发狂骂道:“去你的,爷爷我今天就要喝酒,和着那么久没吃东西,连自己带的酒都喂‘尸茧’和‘山太岁’了,现在想畅快喝点,你们还不让了!”
陈醰平日里讲话虽也爱骂骂咧咧,可很少有那么较真的时候,而且一路走来,他对老祖宗十分敬重,哪里会说这些,我心想:难道是看夜明珠留下的后遗症?可我怎么没有这种狂躁的感觉?
这会儿,连宝财也觉得奇怪,他凑到我身边,小声道:“公子爷,你说陈胖子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还是说有什么邪物附在他身上捣鬼呢?”
我说:“老醰虽爱酒,但也不至于变成酒狂啊……”
“你两从小一起长大,你说陈胖子是爱酒还是爱冥器多点?”宝财问道。
我想也没想道:“自然是冥器了……”
“那没错嘛,他夜明珠和黄金都可以听着你老祖宗的劝,收手不拿,那如何会为了一盏酒就凶起来?我看是出了问题,我得去找张半仙,让他鞭打鞭打这小子……”宝财说着去找小道士。
我心里觉得不安,准备去抢陈醰手里的酒,可他一溜烟提着青铜卣恍开了,嘴里还不耐烦说着:“尼玛的,喝个酒还有那么多人劝!”说完,只听“噔”一声,青铜卣好像被打开了。与此同时,一股奇香蔓延在整个主棺室,熏得人不禁发醉,恍若梦中一般。
古代酿酒技术并没有我们现代的先进,所以酒的度数有限,很少有这种香到如此醇厚浓郁的,老醰在角落里陶醉说着:“此酒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他的话和酒香吸引了同样嗜酒的初八,老祖宗摇了摇头,道:“罢了,阴宫的酒也没少喝,不如同道去了。”语毕,他取走案桌上的青铜爵,走到了陈醰身边。
瞧着老祖宗的背影,我心想:老祖宗也太没节操了,闻到酒香,定力也没了……我无奈摇了摇头,只得跟着他们到了边上。
陈醰将酒分在老祖宗的青铜爵里,自己则和初八轮口喝着。我发现在青铜爵里的酒,于火光下呈一种淡绿色,看着像是苹果汁,还蛮清澈的。正在老祖宗准备喝的时候,我惊奇发现某种比蚂蚁还小的杂质,它飘在青铜爵之上,像是铁锈,很细微,几乎看不清楚。我将这个发现告诉众人,然则陈醰和初八是爽快人,并不在意这种碎末。
我瞧着他们,陈醰饮了一口,“哈“了一声,抹了抹嘴,道:“好味道,比不上我们那时的酒烈,但是忒纯粹了,一喝就飘飘欲仙的。”
他们三喝得爽快,不消多时,青铜卣里的酒就给喝光了,陈醰没喝爽快,道:“酒还没暖肚子,就给喝没了,不如再开一盏?”
他正要弯腰再取,我伸手劝住他道:“老醰,尝了鲜就算了,要再喝下去,楚公主就得和你急了。”
老醰一把甩开我的手,道:“流子,你就爱瞻前顾后,喝酒就得爽快,尝一口哪能叫喝酒?我又不是洋人,倒那么点酒,一口口嘬……再说了,那么点度数的酒,喝了也没事。而且,你瞧着我陈醰是会怕死人的怂包吗?”
我瞧着陈醰的模样,他虽然只喝了一点,可他的脸已泛上一层奇怪的暗红。更为恐怖的是,他的皮肤处一根根经络像裂开的闪电,慢慢浮现。至于原本香醇的酒,在他身上变成了一种酒毛子的臭味,很难闻。
说话这会儿,他的脸越来越红,甚至蔓延到了脖子。我暗想着:不应该啊,老醰说这酒并不烈,老祖宗他们也只喝了一点,可怎么现在的状况,他们像是喝了一斤高浓度白酒?
我觉得不对劲,见着陈醰趔趄着又要取酒,立马踹开青铜卣,只瞧着它翻到,滚到了墙角,将主棺室原本安静的气氛撕裂开。
与此同时,陈醰低着头阴郁站在我旁边,我刚抚平气,却发现他凶恶看着我,那模样惊得我倒退了一步,道:“老醰……”还未等我解释,他的断掌举起,快速拍向我……
二十年的友谊,为了桌上酒,就要瓦解么?
我不敢置信瞧着他,直到巴掌将我打得晕头转向,摔在地上,我才清楚意识到,面前的发小已经完全出了问题。
我的脸火辣辣得疼,脑子也被打得迷糊,朦朦胧胧中,看到几个暗影,这几个暗影身上都挂着木牌,牌子上的名字,令我心惊胆寒,浑身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