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之后的狂欢比起平日更加放纵,干涉军借势洗去了身上的血,许诺了没收被杀人的田产奴隶再分配后,人们暂时忘却了那些战死的人,开始盘算自己能分多少,也盼着这个看起来很公正的姬夏能主持这次分配,不要再被东北角的那些人分配,因为他们总是多分给自己。? ? ?
陈健所谓的“英雄”的子嗣和遗孤成了欢宴中被遗忘的角落,虽然他们被陈健妥善地安排在最好的位置,享有最好的食物,可终究不再有人关注他们。
流觞曲水之乐太过风雅,城邑众人更喜欢这种男女杂坐,以盆瓯和歌,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的气氛。
蹴鞠为戏,角力博雄,再加上陈健故意让夏城人输了几场,学了下商君立木的赏赐,自己在城邑中的名声又高了一些,至少让人觉得他言而有信公正无私。
欢宴要结束的时候,有人便要借势推选新的领,却被陈健以原本的领还未罢黜为借口拒绝了,只说虽然他犯下了大错,可是规矩还是要走的,要先罢黜再选新的,今日天晚便先散了吧。
众人觉得似有道理,捡了些残羹冷炙后便各散去,相约明日再行审判。
等众人离开后,粟汤找到陈健,颇为不解地问道:“姬夏,今日民心正炙,正好借这个气势推选老领之子作为领,怎么偏偏还要拖延一天?”
陈健关上屋门,叫人把守在门口让屋子中其余人离开,给粟汤斟了一碗酒,粟汤不敢接,只好先敬陈健。
“这件事是我临时起意,没有和你商量,勿怪。”
“姬夏哪里话?父亲将斧玉交于你,此次出征我要听你的。”
“这是出征之外的事,我不敢僭越,但是时间已经来不及,只能先做,也希望你传达给粟岳领。”
粟汤知道陈健做事很讲规矩,知道这样说必然不是小事,急忙静心去听。
“如今关押的那人,仍旧是这座城邑的领,城邑众人还未将其罢黜,对吧?”
“对。”
“罢黜之后处以极刑,那不过是杀了一个普通人。我问粟汤,在这之前,可有城邑之外的人杀死了城邑领,而城邑众人没有反对却拍手称快的事?”
粟汤摇头道:“未曾听闻。自华逝后,氏族征战连年,领多有战死。两城交战,领战死便是永世血仇,哪里还能拍手称快?若是城邑内乱相争,至多也是流放失败者,就算是杀死,那也是城邑的事,从未有过其余城邑动手的先例。”
陈健点头道:“这就是了。规矩是人定下的,规矩之初总要有个先例,如今这就是一个机会。咱们明天要判处的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一个城邑的领,虽然犯了错但还没有按照规矩被罢黜的领。判处这个领的不是愤怒的本城的国人,而是咱们。”
“他为什么会被咱们审判?因为他犯了错。犯了什么错?犯了屠戮亲族妄图投奔东夷的错。这些错误仅仅是和这座城邑有关吗?不是,这是关系到会盟的二十多个城邑几十个氏族的,这已经不仅仅是一座城邑的事了,而是整个大河诸部的事。所以,咱们才有资格去审判他,而且要以他还是领的身份去审判。”
“再者,他犯的错不只是在这个城邑是错的,而是在整个大河诸部都是错的,难道在粟城、夏城做了屠戮亲族的事不会受到惩罚吗?这不像是夏城煮羊先煮熟再放盐、粟城煮羊是先放盐再煮熟这样的错。犯错,即为出了规矩。大河诸部应该有一个大的、所有氏族都能接受的、普遍适用的规矩,而各个氏族的规矩必须要在这个规矩的框架内才行,这才是真正的亲族会盟。”
“的确,会盟时说过,会盟各族不会干涉其余各族的内部事物。但是,如今东有夷西有戎,虎视眈眈,大河诸部纷争不断,正是危及之时,若是被蛮夷侵占了祖先流血占下的土地,断了祖先的祭祀,这才是最不能接受的事。”
“当氏族领欺骗族人、妄图投奔蛮夷、忘却祖先祭祀的时候,这就不是一个城邑内部的事了,而是关系到大河诸部共同的利益——即每个单独城邑的走向选择不能和整个大河诸部的利益相悖。大河诸部的共同利益是至高无上的,各个氏族城邑的自主权利应该是有限的。”
“那么,无论是小规矩是否违背了普遍适用的大规矩,还是城邑的自主权利是否损害了整个大河诸部的利益,这些对错难道是一个城邑的人可以决断的吗?显然不是!”
粟汤听到这,忍不住将陶碗重重地撂在地上,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失态,假装是不小心弯腰去捡,心中却是遏制不住的兴奋。
连续几年风调雨顺,今天大河又无凌汛夏洪,东夷老领病亡诸部纷争,正是粟岳想要征伐不顺从的大河诸部的时机,这一点粟汤很清楚。
可是久久未动的原因就在于一个可以让众人接受的理论,没有一个理论做支撑就会名不正言不顺,就难以让那些被征服的氏族服气,也很难在出征的盟誓中欺骗那些士兵。
大河会盟的基础是相同祖先,现实利益是大河洪水和东夷的威胁,这两条是无法作为对内战争借口的,除非是东夷诸部入侵粟岳对那些不服从他的氏族以护卫祖先陵墓为理由逼着他们出兵而他们没有出兵,现在看来暂时也没有这个机会。
至于可能出现的上苍启示等至少能圆上的借口,则因为彗星事件导致了这个理论的破灭,当初为了会盟成功粟岳大力支持了陈健的言辞,现在却要为这些言辞付出代价。
一直听父亲念叨的粟汤瞬间就被陈健的这些话吸引住了,这正是个完美的理论支撑,可以扩大领权利和将内部干涉正义化的绝佳借口。
“姬夏说的没错,要审判的是没有被族人罢黜的领,这是没有先例的,而且也是众人支持的,一旦这个头开了,那么以后再有类似的事就可以有先例作为对照。先需要立起的是一个各个氏族城邑都遵守的大规矩,在这个大规矩之下,各个城邑的小规矩是要符合这个规矩之内的,否则就是违背了会盟。”
“一开始的大规矩不必太多,先让众氏族借着这件事的警示接受大规矩大于小规矩这个想法,然后再一点点地增多大规矩……”
“真要这样的话,十年二十年之后,会盟的这些城邑一定会和现在不一样……如姬夏所说,这些事不是一个城邑的人所能决断的,那么由谁来评定?自然是……自然是由父亲这个盟……有夏城的火药,粟城周围七八城的士兵,还有姬夏说的这个大义……”
弯腰捡碗的时候,粟汤的手不住地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内心的兴奋,还有一种这几个月以来一直出现的小问题——手足颤抖,并不严重,巫医也给了他一些草药,劝诫他不要再饮酒,他也没当回事,更没有往那些他最喜爱的明亮器皿上去想。
等他起身的时候,心中已有决断,这件事如果真能做成了,父亲一定会喜欢,对自己也是有益的。
于是他说道:“姬夏说的没错,这件事不能等父亲和其余城邑的领来到后再做决定,否则城中人肯定会推选出新的领。我想父亲一定会同意的,这也是每一个领乐于看到的。我这就将这里生的一切告诉父亲,并且请罪我这个做儿子的为他决断了一件事。”
陈健道:“这还不够。趁着这一次的事,各个城邑氏族的领齐聚粟城,正是和他们商量这件事的时候。粟岳领很睿智,他会明白这对整个大河诸部都是有好处的,你应该派人回去,让他提早准备。”
粟汤点头道:“这是姬夏想出的大义,父亲即便心中明白,可是却不如姬夏想的周全,这件事还是要请姬夏与各位领说说。”
“这自然由我来说,我回去后也会和你父亲商量。”
陈健理所当然地同意,前世他对自己之前说的两个理由嗤之以鼻,但是用在这里却很合适:在物质条件不足以支撑一个大一统的时代,至少要做到理论上的亲近,用一个众人都能接受的理由维系一个文化圈的亲近和归属感,以待后来人。
他的理论水平不高,可是前世某个时期整个世界上最好的嘴炮和理论家都撕扯过有限主权论,包括与之配套的:大哥作为家庭族长有义务也有权利干涉小兄弟内政等等,拿在这里稍加改变就可以凑合着用,等到统一后自然可以稍微变化成朝贡文化圈体系。
以现在各个氏族城邑的水平,是绝没有两报一社评论员那样的反驳能耐的,陈健也就不怕在领聚集的时候被人驳倒,明面上不能驳倒,私下的利益交换才有可能促成这件事。
如今夏城还不是最强盛的时候,陈健对自己的定位很清醒,做粟城的马前卒和吹鼓手,他负责炮制理论支持和大义名分,粟岳负责暗地里的利益交换。等到互相利用结束分道扬镳的时候,双方谁是获胜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这一世的底线已经达到。
以张王李赵百姓划分、而非张族李族划分,这就是他这一世的底线,来日方长,一个有向心力的统一帝国不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但分裂成无数小国却有可能一夜之间生,并且形成思维定式。
思维方式本身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前世里东西方曾各自展处两套不同的体系:以威斯特伐利亚条约为基础的主权平等的民族国家体系;以东方宗主国朝贡为基础的文化圈划分体系。
前者在持续分裂千年后,于三十年战争后理论成型,并伴随着大航海时代的快展奠定了话语权,成为后世国家关系的基石,并在他的源地,留下了想象共同体民族争端这个巨大的火药桶。
后者则因为满清入关,招致文明优势的内核受损就此破灭,并未赶上世界风起云涌的年代,来不及展出与之适应的变种,也没有掌握住足够的话语权,伴随着尼克松访华宣告着最后一个世界性大国正式加入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为基石的世界,文化圈或意识形态宗主体系正式破灭——似乎前者的体系已是真理,没有第二种选择。
而陈健要看看,要亲眼看看,这个与前世除了自己想象出的相似认同感外,没有任何联系、影射、关联的世界,会不会有另一条路。
以及,当最终面临千年未有的大变革时,当所有温情脉脉地面纱全都撕下的时候,不一样的文化体系独立展,不被舶来品所扰,最终会不会与前世自己所信仰的殊途同归,以求心明。(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