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煮饭吗?”
“会的……主人。?? ”
女人回答别人话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加上一句敬语,只是听到的人并不觉得很舒服,相反觉得有些别扭。
“这里没有主人奴隶了,以后回到榆城,你也是人了,只要劳作就能养活自己。”
嗟解释了一句,不想女人却有些害怕。没有主人奴隶……那不就像是鸡没有头一样?这样的鸡一定活不久。
虽然看起来这支军队很和气,可女人还是有些胆怯,跟随着众人押送着捕捉的东夷人来到了河边,一路上嗟给她讲了很多东西,或许还是不太明白,心中至少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
靠近河边的时候,几艘船安安静静地藏在河岔中,士兵们从船上搬出了一个黑黝黝的铁锅。
“用这个东西煮饭,这里有粟米还有些鱼干和咸菜。注意不要用木柴,这里有木炭。暂时你就先负责煮饭吧,等打完仗我们会把所有在这里当奴隶的大河亲族带回去的。”
木炭女人倒是见过,可是面对铁锅的时候她害怕了,有点不敢碰。
“怎么了?”
女人鼓足勇气道:“这个太薄了,我怕碎掉。”
不是因为铁,而是因为她以前煮饭的时候都是用陶罐或是陶鬲,如果这么薄的话一旦碎了自己可是要挨打的。
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鼓励道:“没事的,碎不掉的。你听……”
有人拿小棍敲了一下,确定这东西很结实后,女人这才不安地在地上挖了个坑,熟练地引燃了木炭,添上水和粟米。
旁边的孩子看着两条鱼干,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但却不哭不闹也没有伸手去抓。即便只有六七岁却已经知道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碰,这是用血换来的教训。
煮饭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的神奇,比如这口名为铁锅的东西可以很快就把水煮沸,而用陶鬲的话只怕要很久,只是片刻间已经飘出了粟米特有的香味。
不远处的士兵们押送着那些被俘获的东夷人上船,用藤条捆住,几个人笑嘻嘻地说道:“这倒是让我们想起在夏城去西边捕奴的时候。”
“正好让他们在那边给咱们修筑营寨,倒是省了许多的辅兵。”
那些被捆绑的人并没有反抗,这是这个时代的法则,输了要做奴隶或者死亡,没有死运气已经很好。
等粟米饭煮熟后,士兵们拿出身上背着的木头碗排着队来领取饭菜,女人则乖巧地退到了后面,这时候她知道自己是不能吃饭的,需要等主人吃完后赏赐自己。
这是连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所以哪怕只有六七岁,那个小孩子也没有叫嚷饿之类的事,而是熟练地在河边捡了几个钉螺拔了几根茅草根。
两只木碗却递到了女人的面前,里面是空的。
“饿了就自己盛饭,想吃多少吃多少。还有,以后去了榆城,要守规矩,不能吃钉螺的。”
一个曾经是奴隶的士兵走到了那孩子面前,将孩子的钉螺扔回水中,送给他一小块蒸熟的鱼干。
孩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妈妈,女人握着两个空碗愣在那里。
这两个空碗比盛满饭还要沉重,因为对方给她的不是饭,而是可以盛饭的碗。
握着两个碗,女人靠近到煮熟的粟米饭前,有些扭捏而又不好意思地说道:“孩子实在是饿了,你们又不准他吃钉螺,不不……我不是说你们不对,是孩子他饿……”
说到一半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可那些曾经当过奴隶的士兵们并没有笑,他们很明白这个女人的心思,因为他们当过,有人身上的疤痕就是因为偷吃一口饭留下的。
嗟把盛饭的木铲递过去道:“吃吧,吃饭不需要别的理由,饿了就吃。不过你这粟米饭可是煮的有些硬,这不是陶鬲,下次多放些水。”
这本是个缓解气氛的话,可在这时候一点都不好,女人有点害怕地拿过木铲,不断解释着自己第一次用铁锅下次一定注意等等。
她很饿,这顿饭也是她第一次以饿了的理由吃的。
因为饿了,所以吃饭,很简单的道理,却让这个女人感觉仿佛变了天。原来饿了也是吃饭的一个理由……
粟米饭的确有些硬,女人吃起来的时候好像比很久前主人睡完她后赏了她的一点肉还要好吃,不需要那一点咸鱼或是咸菜,自己便吃了两碗。
吃过饭洗完碗,女人小心地将自己和孩子的碗收起来,藏到了胸前怀中,生怕丢了。
在她眼中这已经不是一个木碗,而是用木碗盛饭的权利。
这个简单的不容易磕碎的木碗对她很重要,之前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每天能够吃饱粟米饭,可如今却是这个碗不要被抢走,不要碎掉。
以至于当之前被她咬伤的那个很强壮的男人走来问她名字的时候,她想了想说自己叫碗,自己已经七岁的孩子叫筷子。
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名字,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活着,隐约记得那时候母亲称她为燕儿,但是后来母亲说燕子是可以飞走的欢快的鸟儿,所以还是不要叫这个名字了,连通一块燕形的玉佩一同被偷偷扔掉了。
“碗,你知道这附近有城邑吗?”
“知道……主……”
“我叫姬柏,不是主人。是这样,我们要去袭击那些把你们当做奴隶的人,但是我们对这里并不熟悉,你能带我们去吗?”
女人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她不会数数,可却知道附近的那座城邑有很多人,很多很多,多到这点人根本打不过。在她眼中这群穿着古怪的黑色衣服撑着黑色和白色旗帜的人都是顶好的人,所以她不想让这些人死掉。
姬柏看破了女人的心思,笑道:“你不用怕,你不需要跟着去打仗,只需要带着我们去就好。”
女人脸涨的通红,第一次有了一种羞愧的感觉,连忙解释道:“不是我怕,是我怕你们。”
姬柏笑了笑,点头致谢,又问道:“那座城邑很大吗?”
“很大。人很多。”
“离这里远吗?”
“不远,要走两天。”
“你认得路?”
“认得,我原来的主人就是在那座城邑用羊换回来的。”
她比划了一个半大的羊羔,示意自己就是被这么大一头羊换来的。
“这样吧,你带着我们去。如果我们回不来,你就自己跑回这里,等着有船来。如果你被他们抓住,就说我们来自夏城,来自西边。”
嘱咐了几句,姬柏便让一些人先押送那些俘虏前往下游准备建造营寨,剩下的集结了起来。
他和嗟商量了一下,觉得这动静有点小,所以靠近城邑后趁着夜晚造成一些混乱才能让动静大一些。
这很危险,但也不是不可能实现。那些逃走的东夷人肯定已经去报信了,但是城邑中的很多轻壮和国人跟随穹夕外出征战,留守的未必很多。如果是找准夜晚的机会,不知外面人多少,最好的办法就是固守,这样动静就会大很多。
在河边休息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剩余的百人便趁着薄雾朝着东夷的腹地进。
知道这是在别人的土地上,因此走的小心翼翼,前哨派出很远。这个时代的村落聚落分布的极为稀疏,不需要故意避开大路,因为连小路都很少。
很多时候明明可以走山谷这样很近,但是姬柏只准众人走山梁,小心的就像是一只去有猫看守的谷仓偷粮食的老鼠。
三日后,疲惫不堪的众人终于靠近了最近的东夷城邑,找了一片树林后,姬柏给碗留下了一些食物,告诉她如果这些人回不来了就让她自己跑回去。
众人趁着天不亮走出了树林,悄悄观察着这座典型的东夷城邑。
其实城邑之间都长得差不多,无非是一座土坯或是石头堆积的城墙,城外是成片的土地,奴隶需要在土地上集体劳作以节省管理成本。
这时候正是六月末,粟米已经长的很高了,透过那些成片的田地可以看到远处耸立的一座城邑,其实并不大,应该只是东夷诸部中不算大的城邑。
城墙约莫三四步高,外面有一圈河水阻挡,基本上附近几十里内所有的人都居住在城邑中。
至于稍远些的聚落,是因为城邑已经到了极限。没有先进的农具之前,三十四里方圆的土地也就能养活几千人,再多的人就需要离开几十里之外种植定居,因为不可能早晨出到地头的时候已经下午,那也不用干活了。
夏城的城邑规模比这个大,因为夏城一亩地的产出比这里要多,所以能够容纳的人口也就更多。
有牛无马,有路无车,有舟无船,就是一座简单的正常的城邑。
这也是陈健之所以派这些人提前制造混乱的原因,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度太慢了。前世周王朝时代,诸侯国作乱弑君代位,十几年后周王室才知道……
在树林中藏了一天,姬柏等人觉了这座城邑已经略微有些混乱,今天进出城的人很少,甚至奴隶都没有出来劳作。
想要攻打下这座城邑是痴人说梦,可要想让城邑混乱却有很多办法。
“什么时候动手?”
“月末了,前半夜没有月亮,要等后半夜有月亮才行。那时候也正是城邑睡得最熟的时候,咱们就在那时候动手。叫大家先睡吧,到时候叫醒他们。”
姬柏忘着那成片的粟米,皱眉道:“要是等秋天的时候再来一趟就好了,一把火烧了,他们也追不上。这么烧上三五年,东夷人可就撑不住了。”
嗟点头称是,又道:“这正是姬夏的意思,让仗在东夷人的土地上打。他不是说了吗,夏城人在哪,哪里就是夏城,何必拘于一座城邑?如今咱们站在这里,便是夏城的城墙。”
两个人小声交谈着摸了回去,一个人先睡一个人守夜,等到半夜之后月亮出现的时候。
…………
夜里碗和筷子以及更小的还没有名字的孩子躲藏在山洞中,生着火,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了一种盼着一方获胜一方失败的想法。
从做奴隶开始,她见过了很多的战争,可每一次她都麻木的很,谁胜谁输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反正都是做奴隶。
没有恨,也没有爱,战乱的时候就躲起来瑟缩,打完仗便跟着众人一起走到新的地方继续做奴隶。
就像是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谁也不会赞赏太阳从东边升起来,也不会憎恨太阳从西边落下去。
可这一次,她一整夜都盯着自己藏着的两个碗,念叨着那些士兵禁止她说的感谢苍穹之类的话祝祷着,第一次体会到战争的胜败其实是有喜悦和悲伤的。
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感恩,还是因为想让这两个空碗可以继续装满粟米饭,或者说是那些年轻孩子所说的因为自己也是大河诸部的亲族这种她根本不懂的原因。
怎么想的,并不重要。
结果,都一样。(未完待续。)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