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的时间,又能改变多少事呢?我听被俘获的那些夏城人说过一些话,刚听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可随着时间越久,这些话便一直在我的头脑 ”
“你我同样交换万人,可万人在你手下与在我手下并不一样。如今你还没有与我野战决胜的能力,三年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穹夕有些意兴阑珊地说了一些听起来有些疲惫的话,现在面对这些事真的有些无可奈何。
陈健轻轻笑了一阵,摇头道:“如果你觉得数年之后打不过大河诸族,为什么不早做准备呢?带着你的族人远走他方,河南山北,天高地阔,哪里去不得呢?”
“姬夏为什么不带着你的族人远走呢?”
“因为这里土地肥沃,大河诸部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南方太过潮湿闷热,夏季多病,蚊虫众多。北方寒冷干旱,冬季难以生存。大河西高东低,从榆城到这里,并没有山峦阻隔,一片沃土平原,这注定只能有一个族群在这里生存下去。弱的那个只有放弃最好的地方,去那些苦寒闷热之地。”
他看了一眼穹夕,淡淡地说道:“我们都是在为子孙赢得最膏腴肥美的土地而已。输的那个只能离开。这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就像是你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很久前难道就没有别的族群吗?可现在他们在哪呢?”
“如果让你放弃东夷诸部的习俗,不再祭拜苍穹,忘却你们的语言而说大河诸部的语言,我们之间的战争不过是为了各自的权利,但你并不肯放弃,那除了战争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三年后到底会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三年内我的这些提议是对你我都有好处的。你若尚有雄心,就该答应,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用这三年来让自己的族群变得更强,既然胜者只有一个,为什么非要是你失败?倘若你已经被那些话吓到了,那也不必再说什么,更改风俗变幻语言准备臣服就好,那这三年之约也不用再谈。”
穹夕沉默半晌,豪气顿生,哈哈笑道:“也好,我便与姬夏定下这三年的盟约。也好看看这三年姬夏到底想要做什么。别人做事,我总能猜到一些,可我却猜不透你。”
他盯着陈健,坦然地说道:“姬夏这一次获得了粟岳期待却没有获得的威望,可姬夏今后的路也会走的更难。”
“夏城的故事我这一路听了很多。我们东夷有句话,不要往水井里撒尿,因为你可能也要喝井里的水。但姬夏现在做的,分明是找到了一条小溪不再需要喝井里的水了,于是不但撒尿还朝着井里拉屎。你们夏城有铁器耕牛有学堂传授学识有作坊,你们可以少用奴隶不用族人耕种公田,可以用学堂里的人管理城邑,甚至把那些本该家族之间秘密相传的东西说出来。但别的城邑并没有这样的条件,那些领们畏惧夏城会比畏惧东夷更为严重,我很想看看姬夏到底如何能够在大河诸部中立足。”
陈健也笑了起来,摆手道:“那就看看吧,会很有意思的。那么穹夕的意思是答应了这个三年的盟约?”
“除了接受,还有别的办法吗?”
“那就要快些准备了。已经九月了,马上就要冬天了。我不可能在这里太久,而你也不可能把大军一直维持在附近与我对峙,那些释放的人还需要熬过这个冬天,还要准备明年的春耕。”
“事到如今,你我都没有什么诡计可用了。除非你能让你的城邑留下的那些人单独劳作供养这万余大军,否则越早解决这件事越好。榆城距离这里太远,就算我掠夺了很多粮食,但也不能让这些人全都不劳作蹲在这里,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也不会再多追求更多的荣耀名声,否则一旦失败前功尽弃。”
大河沿岸并非只有这两座城邑,也并非只有这两个领,他们最大的敌人暂时已经并非彼此,只是想要通过对方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已。
既然已经就此达成了协议,而协议中也没有太过苛责的东西,更是简单的很,只是两天的时间就商定好了具体的操作。
九月初七,陈健与穹夕在阵前,在万余人的见证下共同盟誓。
前者以祖先的名义,后者以苍穹的名义,一些不该在众人面前说的话自然不会说,可这个盟誓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毕竟陈健不是大河诸部的盟。
穹夕并不在意,当陈健和穹夕一同割破手指,宰杀牺牲的时候,无形中说明了一件事,夏城已经有了可以和敌人的盟相提并论的资格。
这盟约中的双方不是夏城和东夷诸部,而是大河诸部和东夷诸部,可即便是那些其余城邑的亲贵子嗣们也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以。
对大河诸部和东夷诸族来说,这一年的征战双方是平手,互有胜负互相攻破了对方的城邑。
可对夏城和东夷诸部来说,这一年的征战明显是夏城获胜了,穹夕俘获的万余人中只有几十个夏城人,而夏城却攻破了他三座城邑俘获了两万余人。
跟着陈健出征的这些亲贵子嗣们不经意间站在了夏城这一方来考虑胜负,所以他们认为这是一场大胜,而且是一场不可思议地大胜。他们也同样是胜利者,分享着胜利的喜悦和荣耀以及财富。
在听到陈健和穹夕盟誓,这里的土地将会归属大河诸部的时候,那些年轻人大声地欢呼起来,他们将会拥有人生的第一块封地,这是很新奇的东西,以往最多是立下极大的功勋带着族人出去单独筑成或是自成一姓,可这太难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不敢想,如今却降临了他们这些两年前还是孩子的人身上。
关于盟约中的土地,东夷的士兵们也没有太过的愤怒,土地有很多,缺的只是人,这时候并没有正式的领土概念,城邑迁徙还是不久前还生过的事。
他们只知道当这盟约签订的时候,他们的亲人也会被释放回来,而没有人耕种的土地又有什么用呢?
至少,现在没用。
在盟誓的最后,依着之前秘密商定好的说法,为了保证这盟约的实施,会留下各自俘获的对方氏族中的亲贵以做人质,以免任何一方会违背。
实际上这是毫无必要的,倘若不该签订盟约的时候就算留下彼此的孩子也一样无法实施,况且留下的那些人都是两个领不想见到的人。
按照一人换一人的办法,东夷人不能将全部被俘获的亲人换回来,但具体怎么交换早已经准备好了。
凡是在军中的勇士,他们的亲人会优先被换回,这一点让他们很安心也更信任他们的领,欢声如雷。即便归属同族,可是在真正面临这样情况的时候还是不能做到一视同仁。
穹夕一共俘获了一万四千多大河诸部的族人,即便路上要求士兵们不要苛责,可一个多月的征途还是死掉了一千六七百人,刨除掉盟约中做人质的那一批还剩下大约一万二。
陈健也只需要清点出这么多的人,到头来夏城还赚了一万奴隶。
更为重要的是,换回的这一万两千人,他们的氏族已经完全被打散,没有氏族中的管理者,他们只是一盘散沙,可以更快地融入夏城的体系。
风濯此时还活着,陈健没有想到弄死他的办法,即便风城的那些人仍旧会认这个领,但是领之下的氏族亲贵被一扫而空,他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
城邑被毁,粮食被抢,牛羊逃散,三年之内他们除了依附夏城别无办法,这正是陈健一直想要的目的,什么都比不过人口。
确定了交换的时间,陈健立刻派人先回榆城。早在出征之前他已经叫人建造房屋,现在已经过了秋耕的时节,让计划统计司把所有农庄的青壮都派去建造房屋,一切花销由公产出。
穹夕也让早早让人返回了自己的城邑,将那些被俘获的大河诸部的人押送过来,尽可能地不要再让人死了。
…………
新华城东边的河岸上,万余面色沧桑却露出喜悦神色的人在慢慢地朝着东边挪动着,偕老辅幼,彼此鼓励着。
“加把劲,不要在这里倒下去,再有两天我们就回家了。撑住啊……”
这样的声音不断在队伍中回荡着,既是说给别人,也是说给自己。他们从遥远的家乡被人俘获成为奴隶,跟随敌人走过了漫长的路,如今终于到了回家的时候。
一个孩子拉着母亲的手,一路上他的小妹妹死掉了,可他却活下来并且走过了千里的路程,幼小的身体承受住了苦难,变得更为结实。
他仰起头,有些奇怪地问着妈妈。
“妈妈,咱们的家在风城,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咱们从风城走到这里用了好久,可你为什么说还有两天就能回家了呢?你是在骗我吗?在路上你就骗我说要我跟上队伍,走到尽头的时候你会给我买一个夏城的风筝,可你并没有给我买。其实我知道……咱们是被抓走了当奴隶的,你是怕我和妹妹一样死在路上。”
母亲抬起头,看着莽莽荒原,仿佛想要看到一面黑白相间的旗帜。面对着孩子的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说道:“妈妈这一次没有骗你,以后也不会骗你了,咱们真的要回家了。家不是屋子,而是有家人的地方,前面不远的地方就有咱们的家人啊。”
孩子兴奋地捏着小拳头道:“那咱们不再是奴隶了吗?”
“不再是了。因为姬夏打败了这些东夷人,他把咱们换回去了。咱们还是人呢。”
“姬夏……是作风筝的那个吗?你说的家人,是夏城人吗?可咱们是风城的人啊。”
旁边一个一路上总会照看孩子的男人抱起了孩子,让他歇一歇,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在西边,我们是风城人。可离开了大河,我们便都是大河诸部的人了。他们当然是我们的家人了,傻孩子。”
孩子似懂非懂,但却很高兴,倔强地从男人粗壮的臂膊中挣扎开,迈开已经皲裂的小脚丫,快步地跟在了队伍当中,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他听过很多夏城的故事,最喜欢就是那些半卖半送一些小玩意的夏城货郎,而如今他却要和那些人成为家人,对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了。
大人们不会如孩子想的这样少,可一样开心,他们相信那个一直宣扬亲族一体的人绝不会放弃他们,甚至在他们被俘获的时候,他们最先想到的不是粟岳而是那个他们并不曾见过去过的城邑,因为那些来往的夏城人总会和他们说着类似的故事。
漫漫的荒原看不到尽头,可每个人都硬撑着已经疲惫的身体,他们确信自己可以活下去。
两天后,一座小土丘出现在夕阳的暮光中,四周还有很多的东夷人警惕地盯着他们。
他们看不到心中最期盼的旗帜,也看不清夕阳下对面是否有人,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们听到了一曲子越过秋风,苍凉而又心酸地在原野上回荡。
一很普通的曲子,一很普通的歌,很久前夏城的那些分草药和演戏的人曾在舞台上唱过,只是一思乡的歌谣。
故事很好看也很简单,即便过去了很久,即便从那之后领禁止这些夏城人再来城邑演出,可那故事很多人都记得。
那是一个被外族掳获后沦为奴隶的人,带着同族反抗最终从荒原逃回故土的故事,而这曲子就是戏剧中那些暂时沦为奴隶的人思念家乡时候所唱响的。
歌声飘了这么远已经很淡,淡的已经有些听不清,可只是这些被风吹散的如同碎片一样的声音竟让这万余人潸然泪下。
三五个,十几个,几十个,数百个……越来越多的人不再顾及身边的东夷人,一起跟着远方传来的笛声或是鼓声一同唱起了这一歌谣。
万余人带着哭腔,在深秋的夕阳下放声大哭,泣不成声曲不成调,到最后已经变为了哭号。
哭号中,夕阳下走来了百余人,在落日的余晖下身影被拉的极长,看不清面庞也看不清脸颊,只能看到他们擎着的旗子在风中舞动。
百余人走到了这些人身边,在数千人的哭声中感染了这样悲恸的情绪,强忍着自己已经软的心,大声地说道:“咱们回家,姬夏带你们回家……”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