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古达,你去把我存在房中的那匹白绫取来,我就在这里上路了……”乌嘛喇氏的声音,艰难而哽咽。
“福晋……”
“你没听到么,快去取来。”
见那管家荆古达一脸不忍之状,乌嘛喇氏没有看他,而是又低低地催了一声。
本来,乌嘛喇氏也想与那三个姬妾一样,让手下小厮动手,给自已来个痛快,却没想到,这弓弦竟被绞断,所以,她才不得不采用这备选方案。
荆古达一声轻叹,重重地一跺脚,径自出房而去。
不多时,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传来,荆古达手捧着一匹洁白的绫布,缓缓迈入房中。
“福晋……”
荆古达颤抖着将白绫捧到乌嘛喇氏面前,却迟疑着不知道要怎么拿给她。
倒是乌嘛喇氏又一次展示了满洲女人的强悍,她冷哼一声,大刺刺地从从荆古达手扯过白绫,顺手便朝房梁上抛去。
荆古达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他垂下头去,不敢看乌嘛喇氏究竟是如何扎好这白绫的。
只是,乌嘛喇氏虽然手面上在不停忙碌,但她的话语,却也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与荆古达交流着。
“荆古达,后院的几口棺材,都备好了吧?”
“禀主子,老爷与各位主子的寿具,都备好了……”
“好,等我去后,你把老爷与我等的尸首,分别安柩,你便去肃亲王府投信,让他帮忙放行,将我等安葬于城外。然后,你拿出府中最后的存银,遣散府中一众仆人,你自已也找个地方,去安心过活罢……”
“……嗯,福晋,奴才记下了。”
……
交待完荆古达一众事项后,那白绫已扎好在房梁上,下面也已打好了结,被渗入房中的寒风,吹得轻轻地一摇一摆。
房间中一片安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乌嘛喇氏拿了个凳子,放在白绫结下端,然后缓缓地站了上去。
然后,她缓缓转过头来,用一头莫名复杂的神色,凝视了病榻上那僵死的杜度尸身良久,眼中不觉又噙满了泪水。许久之后,她才决然地一咬牙,极其缓慢地把脑袋挂上那白绫圈环上去。
两串晶莹的泪水,从她的眼角簌然掉落,与此同时,她脚下一踢,蹬倒了那小凳子,整个人立刻悬挂在半空之中。
这一刻,原本安静得如同坟墓般的房间里,立刻传来了一片低低地抽泣声。
悬梁自尽的人,其实十分痛苦,因为人体自身重力不够,无法象西方的绞架一样,在受刑者的脚上挂上石锤或铁球等重物,同时通过绞架绳索的骤然拉起拉紧,可以迅速拉断人的颈椎,从而让人快速死亡。相形之下,中国传统式的悬梁自尽,只能全凭自身重力,让绳索通过勒紧颈部的气管,使人慢慢窒息而死,这种死法,十分地痛苦而漫长。
这悬梁自尽的乌嘛喇氏,在白绫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双眼直直地暴突,舌头也越耷越长,甚至下身都因为括约肌松懈,而导致屎尿排泄物渗出,发出怪异刺鼻的臭味。
只是,她虽然一心求死,却是始终无法迅速解脱。悬挂在白绫上,下意识不停挣扎的她,有如一条在网兜里挣扎的鱼,她表情十分痛苦,脸部涨成可怕的青紫色,嘴中还断续地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见到自已的主人这般难受,管家荆古达心下十分不忍,他一声长叹,终于不顾男女之防以及主仆之分,快步走过去,抱紧乌嘛喇氏那下意识在空中踢踏不停的双腿,然后往下用力拉扯。
“福晋,奴才来帮你,不必这般受苦了……”荆古达泪眼模糊,嘴中喃喃道。
有了荆古达的帮忙,乌嘛喇氏挣扎的程度小了很多,最终在约半柱香的时间后,乌嘛喇氏她双眼一翻,舌头耷出老长,嘴角滴滴地往下流血,再不动弹了。
“福晋,你终于生天了,一路走好……”
见到福晋终于成功吊死,荆古达眼中含泪,望着在空中来回摆动的乌嘛喇氏尸身低语了一句后,他把那几名小厮唤过来,小心地从白绫上解下乌嘛喇氏的尸首,然后众人一阵忙碌,将杜度、乌嘛喇氏、以及地上被缢杀的三名姬妾的尸首,一同运往后院,放在早已备好在此处的棺材内。
随后,在这深夜里,荆古达带着两名小厮,凄惶出门,顶着如刀的朔风,一路艰难行往肃亲王府。
他在路上,碰巧遇到了正沿街检查宵禁的豪格护卫,险些被当成危险分子抓起来,在表明身份后,荆古达再不隐瞒,立刻向这些豪格的护卫军兵通报了安平贝勒府中合家自尽的消息。
得到通报的护卫十分吃惊,只是,因为正是半夜三更,这名护卫考虑到反正安平贝勒府中的人皆已死绝,杜度本身也只是个闲散贝勒无甚实权,若因此而去急急地向豪格禀报,以致打搅了豪格休息的话,却也着实无甚紧要。故他思考了一下,便让荆古达先行回去,告诉他自已会代他去向肃亲王禀报,要他在安平贝勒府中等待消息便可。
荆古达犹豫了一下,却也只能点头答应,然后带着那两名小厮急急转身返回。
这名护卫在巡防在天亮后,才率众返回肃亲王府,向刚刚起身洗漱的豪格,作详细禀报。
终于听完了全部禀报的豪格,顿时觉得一股极其寒冷的凉意,从他后脊处直窜入头顶,浑身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真想不到啊,这个安平贝勒杜度,竟然这般心狠,在安排了三个儿子逃离清境后,要让一众妻妾给自已殉葬,此人的内心,何其凶狠而残酷。
只不过,杜度之所以这样做,可能也是考虑到接下来,大清内部将有一场极其可怕的内战将要爆发,他一定也在担心,自已死后,那一众妻妾,极可能在这场规模盛大又血火纷飞的内战中,难以保全性命,甚至还会凭白受到乱兵的折磨与污辱,与其这样,倒还真不如把她们统统带入地下,也算是全家团圆脱离苦海了。
想到这里,豪格的内心又极其苦涩。
他有如木头一般,在椅上呆坐了许久,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与怪异,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在长长地叹了口气之后,他沉声下令,让护卫带路,他自已立刻前往安平贝勒府上探查。
豪格一行人,在那结了一层薄冰的盛京街道上小心行走,来到安平贝勒府上后,管家荆古达正带着一众家仆在府门口跪立,凜凜寒风中,众人皆冻得簌簌发抖,却是一动也不敢动。
见到豪格过来,那名护卫指了指那跪在地上的荆古达,告诉豪格,昨夜就是此人前来禀报的。
豪格哦了一声,缓步来到正跪立于地的荆古达面前,然后沉声喝问道:“荆古达,昨天夜里,可是你向本王的护卫禀报的?”
荆古达一愣,急急回答道:“正是奴才,肃亲王,现在安平贝勒和各位主子的灵柩,皆停在后院中,您看……”
豪格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沉声道:“好了,不用多说了,你且带我去后院看看罢。”
荆古达低声应诺了一句,便立即起身,带着豪格等人,进入府中,又穿阆过巷,来到了后院之中。
见到摆到后院那五口黑森森的棺材,豪格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肃亲王,这些尸首,你可要验看一番?”一旁的护卫低声询问道。
豪格想了想,最终摇了摇头。
他曾见过杜度的妻子乌嘛喇氏,知道这个叔母的性格有多么的暴躁而强悍,荆古达等人想要谋害她及一众妻妾,却是绝无可能的。
况且,若荆古达等人真的有心要在杜度死后,谋杀福晋与那三名姬妾,也早就会不声不响地悄然潜逃了,如何还会傻乎乎地前来禀报案情。
只不过,望着这一排摆放整齐的棺木,豪格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感伤。
在那即将到来的内战的沉重打击下,大清帝国将来的命运,会不会也会形将就木,最终成为历史的遗迹呢?这可真是个不好的兆头啊。
这时,荆古达以一种小心翼翼的模样凑了过来,向豪格禀报道:“肃亲王,昨夜福晋说过,希望肃亲王给网开一面,让奴才把主子们的棺木安葬出城,也算让他们入土为安。您看……“
荆古达故意停顿了一下,紧张地看着豪格的表情。
豪格一声轻叹,缓缓回道:“好吧,本王同意了,等下本王便会让城门处放你们出城而去,你们一切从简,速速将棺木带到城外去安葬吧。“
“奴才明白,多谢肃亲王。”
荆古达低声应诺了一句,便急急下去安排。
不多时,安平贝勒府中响起了连绵的哭声,头上身上皆扎着孝巾的家仆与包衣们,扛着棺木,一路放着鞭炮,扬着纸钱,有如一条灰黑色的长蛇,一路逶迤出了盛京北门而去。
豪格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这送葬的队伍消失在街角处后,才转身离开。
离开安平贝勒府的他,心情沉重而悒郁,并没有径自返府,而是先去了城墙上,沿着城墙巡查防务。
豪格在城墙上巡查许久,才从杜度合家自尽的压抑心境中解脱了一些,他默然眺望盛京城外的一片萧索的茫茫旷野,心下却在紧张算计着将来的情景。
他算得很清楚,又经过了这两天,多尔衮估计最迟就会在明后天,率领东征的大军回返抵达盛京了,却不知道,这家伙在看到盛京城已被自已牢牢占据,会是怎么的恼怒与不甘吧。
豪格抬起头,望向天空中那一轮刚刚升起的日头,心下又是一阵莫名感慨。
唉,可悲啊,这原本蒸蒸日上充满生机,有如这初升太阳一般的大清帝国,可惜就要在这样剑拔弩张互相攻伐的残酷内战中,迅速地走向衰弱与沉沦吧。
而在经过了整整三个时辰之后,出城送葬的荆古达等人,终于把杜度及他的一众妻妾全部安葬完毕,望着新立的五座坟头,荆古达心头,实是无限感伤。
荆古达是个精细之人,他知道,这次送葬出城后,如果再重新返回盛京,那么自已将永远再难于离开了,所以,他在运送棺木出城时,也悄悄地把王府中最后的一笔财物随着送葬物品一齐带出,准备在安葬完毕后,就在这里给各人发遣散费。
现在,他就地召集众人,让他们齐齐地站在自已面前。
他环视了一圈,这一众朝夕相伴,可谓熟悉到麻木的众人,荆古达心中百感交集,心中的滋味,何可一言以道尽。
他控制了一下自已的情绪,便大声对众人说道:“各位,现在主上已然安葬完毕,我就在这里,遵从福晋的遗愿,给各位发放遣散费吧。各位今后何去何从,完全可自行决定,我是不打算返回盛京了,今天在这里,算是给各位就此道别了。“
听了荆古达的话,众人一阵骚动,却也很快安静下来。毕竟这些日子,遣散他们的消息,早已传入各人耳中,故而现在的众人,也算是早已有了心里准备了。
荆古达见众人皆不吭声,遂下令打开银箱,按早已拟定的名单与份额,给各人发放银两。
不多时,银两发放完毕,这些安平贝勒府中的人,三三两两地告辞离去,有些人重返盛京城,也有一些人就此离去,不知所踪。
荆古达自已,则拿了早已藏好的五十两银子,与两名最亲近的小厮一起,一路向浑河码头行去。
原来,他早与郝泽仁约好,在将来给安平贝勒一家送葬完毕后,也和杜尔祜他们一样,悄悄乘坐唐军船只,前往山东投靠李啸。
风沙大起,将他们三人踽踽前行的身影,迅速地吞没了。
在荆古达等人向浑河码头悄然走去之时,豪格已在城墙上巡看了许久,正打算下城离开,重新返回府中之时,忽然远远地看到,盛京东边那茫旷无垠的边际线上,突然冒出了一条黑线,随即黑线越来越粗,竟有如变魔术一般,变成一大票骑兵,正向盛京城急急行来。
随着这股骑兵越奔越近,旁边用千里镜观察的护卫,忽然大声尖叫起来:“肃亲王,来的是镶白旗的兵马,为首者,豫亲王多铎是也!“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