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王,现在我们该如何行事?”
听完刘芳亮的一众护卫那带着哭腔的简略禀报,刘宗敏脸色沉郁地向李自成低声发问。
李自成木然不动,他呆呆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刘芳亮尸首,没有回答。
脸皮紫涨额头青筋暴起的他,整个身躯都在微微颤抖,看得出,他虽努力保持平静,其实却是在极其痛苦地,强行抑制内心翻腾如海的愤怒与后悔。
想来前几个时辰,李自成正好前往刘宗敏之处探查扫荡进展情况,两人正在波光粼粼的龙门川岸边,亲自探查情势,以谋求下一步如何行动之时,却忽地看见,有刘芳亮派出的使者,急急踏马过河前来紧急禀报。
听了使者说刘芳亮部下三千余人遇袭,已全军尽没的消息后,二人皆是瞪大了眼睛。
好么,唐军果然藏了后手,刘芳亮部下的一时疏忽,终于让他们诡计得逞了。
而接下来,听到使者继续的禀报,李自成与刘宗敏二人,更是眉头大皱。
这个刘芳亮,为了急于报仇,正紧急带领数万军兵,前去追击已从山谷撤退的唐军。这一条信息,让征战多年的李自成,近乎直觉地感受到危险。他立刻想到,刘芳亮此战,怕是多有不测了。
李自成再不犹豫,立刻与刘宗敏一道,亲点数万精锐,立刻挥师过河,打算去紧急援救刘芳亮部。
却没想到,数万军兵刚刚过河不久,还未得及向战场方向开进多远,就见到打了大败仗的刘芳亮,被一众护卫带回,一语未述,就十分窝囊地猝死在自已面前。
这样的大败仗,对于原本士气高昂,一路所向披靡的流寇大军来说,简直就是一记迎头重击,对全军将士的士气军心,更是毁灭性的打击。
可恨啊!
足足五万精锐,其中多有从陕西带出的征战多年的老营兵马,竟然最终只有五千余人逃得性命,其余人等,或是被杀,或是被俘,全部折损在那片旷野之上。这般巨大损失,可谓远超山海关之战,乃是大顺立国以来,最大的战斗损失,最大的战败之耻。
刘芳亮这家伙,丧军失将,大损国威,真真死有余辜!
只不过,现在的他,已为自已的愚蠢与轻率,付出了生命为代价,自已还能再去惩罚他了么?
不能。
因为说到底,他虽有大达,但已以身殉国,倒还是不失战将本份,自已再去苟责于他,再向这个死发泄更多更大的怒火,哪怕再将其鞭尸毁骨,其实亦再无甚意义,反而有损自已明君形象了。
现在的自已,最为重要的,是要从刘芳亮的战死,以及五万精锐的覆灭的惨重失败中,得到足够的教训,在接下来与唐军的战斗中,不再犯同样的错误,最终得以将这些该死的唐军第四镇兵马,全部加以消灭,才是最为重要的。
凛风猎猎,披风怒卷,李自成心下的痛悔,何以言表。
沉默许久,李自成才终于缓缓开口:“传俺之旨,刘芳亮为国效忠而死,纵有轻忽丧军之罪责,人死为大,就不再深究了。且将他的尸首,好生收殓,运回陕西风光大葬。以显哀荣。其妻儿子女,亦厚加抚恤,以慰其忠。至于他的一众残余部下,亦不再追责,令尔等全部回归龙门堡本营,重新听侯调用。”
“得令!”
安排完刘芳亮及其部下后,李自成转过身来,面色复杂地对刘宗敏说道:“汝侯,现刘芳亮身死军溃,这般惨痛教训,实是深刻之至。现在看来,我军断不能再如先前一般行动了。”
“嗯,但请闯王明示。”
李自成仰天一叹,便道:“我军之败,败在分兵,我这个统帅,倒是大有责任。现在想来,那狗入的唐军据得地利,随时可以神出鬼没袭击我军,哪会这般轻易撤退认输。而我军分兵之后,势力削弱,又助长了兵士虚骄之气,故而十分容易遭遇埋伏打击。刘芳亮此败,倒亦是……”
说到这里,李自成哽咽了一下,又继续道:“说来说去,还是俺这个皇帝没当好,折损了这位跟着俺们陕西起兵的老兄弟,现在想来,悔之何及!”
“闯王,咱们都是死人堆里滚过来了的,生死有命,不必太过伤怀了。”刘宗敏低劝了一句。
李自成仰头一叹,便道:“宗敏,现在看来,俺们只有合兵一处,再不做分兵的蠢事。以二十万兵马的大势,仔细扫荡整个宣府北路南面的各个军堡村落,不给唐军可趁之机,方为妥当。最终我军以这般谨慎之态,得以安全抵达金汤城处。到时,再与清军联合攻城……”
未能听李自成的讲述,刘宗敏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
其实,他在心下,其实已猜到李自成接下来,定会这般行事,只是,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自已的真实意见。
“闯王,若是这般谨慎行军,固然可保我军安全无虞,只不过,宣府北路地界广大,我军若是合兵一处,行动必然相当缓慢,这般扫荡下来,只怕要花的时间,怕是比分兵要多上几倍不止,这样一来,岂非大大有失效率了么?”
李自成脸现苦笑,他摇了摇头,又叹道:“宗敏,你这般担心,俺又如何能不知道。只是俺这般做,其实亦是无奈之举。现在我军士气已坠,军心已挫,安可再遭重大挫折。若能在这样的联合行动中,让全体军兵慢慢恢复士气,重新积聚斗志,纵然花费再多时间,亦是十分值得的。毕竟,现在俺们是在唐军地盘上作战,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刘宗敏点了点头,认同了李自成的观点,却又问了一句:“闯王,这般稳妥行事,倒亦是好事。只不过,我军刚折损了五万兵马,兵力损失颇多,可是要再从京师等处,再调拔更多兵马前来助战么?”
李自成沉吟了一下,便答道:“不可。京师与北直隶等地,皆是极为重要之地,安可不留重点据守。且待俺给牛金星下道旨,令他再从山陕等人,在一月之内,再快速选拔出五万精兵,令那正驻守山西太原的泽侯田见秀统领,复来宣府北路,以补齐我军之兵员损失。希望他们来得及,能与我军合兵一道,一同进攻金汤城。”
李自成这边安排既定,全军开始重新集合一处,总共二十余万的兵马,重新集结后,声势依然十分浩大。只不过,现在的李自成,为求稳妥,全军小心呼应,联合进军,断不可再出现分兵脱节等情况。
故而,现在的流寇大军,这一堡一地扫荡过来,速度却是真的缓慢了极多,这样的作战安排,虽然让让唐军再无偷袭埋伏的机会,但凡事有利有弊,却反过来给了唐军充分的喘息休整时间。
李自成等人不会想到,在他们还在龙门川两岸小心翼翼地扫荡清剿之际,唐军的主要兵力,连同那三千蒙古骑兵,基本全部回撤金汤城,在整个宣府北路南面,只留有星星点点的唐军哨骑,在暗中监视流寇的进军动态。
而唐军主力在短暂休整两日后,只留精锐的甲营由镇长段时棨亲自统领,驻守金汤城中。而刘文秀的乙营与祖大寿的丙营,以及全部的骑兵与火铳手,总共两万余人,由刘文秀任主将,祖大寿为副将,全部悄悄北上,赶赴宣府北路的北面门户独石口,准备在这里,给进军前来的清军,来个迎头痛击。
唐军这两万余兵马,在昼夜兼程了四天后,顺利来到宣府北路的独石口,便立即派出哨骑,深入蒙古草原打探清军进程。
约两天后,哨骑回报,说清军总共十五万兵马,正由吴三桂部兵马为先锋,一路穿过科尔沁、喀喇沁、奈曼、东土默特等蒙古部落,浩浩荡荡地朝独石口开来,前军已到边墙之外,顶多再过一两日,便可抵达独石口。
听到这番禀报,刘文秀顿时嗅到战机,他急急追问了一句:“你们可曾探明,那吴三桂部前锋,与其本阵兵马,相隔却有多远?”
哨骑拱手禀道:“禀将军,清军一路远行到此,从未遭遇战斗,故颇为松懈,其本阵兵马与吴三桂的前部先锋,脱节甚远,那吴三桂部兵马,依在下看来,离本阵怕是有大半天路程呢。”
听到这里,刘文秀哦了一声,眼中不觉精光一闪,脸色亦是涌起欢喜之色。
好么,唐王李啸在信中果然料得精准。他料定清军千里进军,其势必不能齐,他这下令咱们集中优势兵力,先行歼其前部之策,现在倒是完全可行之策呢。
“哼,吴三桂你这厮,你也有今天!”
刘文秀十分快意地想道:“你这无耻无德之徒,当日不肯入防京师,以致京城失守,天子殉国,后来又背弃国家,投身鞑虏,简直是猪狗不如。没想到,总算报应不爽,你们这帮汉奸部众,终于即将落在我刘文秀手中了!”
于是,刘文秀立刻下达军令,安排布防,做好了一切准备,只待吴三桂自已投网而来。
此时,在独石口外约二十里开外,已被清廷封为平西王的吴三桂,正率领手下军兵,一路逶迤向独石口开进。
时近正午,天气十分炎热,吴三桂及其部下,无不是热得满头满脸汗水涔涔,人马俱满是疲惫之态。
酷热之下,吴三桂索性掀开头盔,任凭马匹奔行带起的一缕凉风,吹拂剃得发青的头皮与脑后那条细小的发辫,才稍觉舒爽。
“平西王,探哨探来报,前面二十里处,便是宣府北路的门户独石口了。”旁边的亲随部将胡国柱,伸出手指,遥指地平线处的那淡淡黑影。
吴三桂轻轻哦了一声,算是回答。
半年多过去,自已总算又看到了明朝地界了。
这一刻,吴三桂内心五味杂陈。
他忽然想起当日,自献出宁远,向清军投降后,他及全体部下,被多尔衮安置于广宁。随后,他在此地,与全军一道,剃发换衣,正式表态效忠清廷。
而为了笼络象他这样能征惯战的骁将,多尔衮破格封赏他为平西王,他的一众部下,诸如夏国相胡国柱等亦各有封赏,看上去,多尔衮对他们相当看重。
只不过,吴三桂虽然从明朝的平西伯,变成了清廷的平西王,加官晋爵厚赏有加,但他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他时常能感觉到,现在的自已,为异族效力,虽然荣华无比,一时显贵,但这样的好日子,只怕并不能长久,甚至可以说,很快就会内忧外患了吧。
因为他知道,现在的清廷内部绝不平静,虽然多尔衮以不按常理的方式,凌厉出手,解决了心头大患豪格,但整个清廷,他尚未达到如指臂使的程度,豪格残余势力,以及国内各种反对势力,甚到将来渐渐长大的小皇帝,都会成为多尔衮的致命敌人。
那么,已把自已作为亲信看待的多尔衮,将来若是失势,或是大有波折的话,自已很难避免不被卷入其中,甚至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会会成为丢车保帅的牺牲棋子,亦是完全有可能的。
而在外面,那唐军的势力,在拥立了太子朱慈烺为重兴皇帝后,唐王李啸凭时借势,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从此大肆扩张,几乎有权倾天下的态势。
此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极其雄厚的财力,宽阔无垠的地盘,强悍威猛的军兵,实力可怕到几乎天下无人能敌。只怕这天下归属,最终会被此人彻底掌控。
而到了那时,自已这位背叛朝廷与祖宗,为异族效力的平西王,一定会成为唐军的死敌。将来李啸若是成功一统国中之后,必定会挥师北进,扫灭清虏,那么,自已在清廷的荣华富贵与未来前程,只怕皆会成为水月镜花,再不可寻。
如果到了那一天,休说前程官位,只怕自已性命与脑袋,都难保全,都可能会成为唐军的一件战利品吧。
而现在驻军广宁的自已,面对这样内外兼忧的情况,说起来,还真的只能束手无策,毫无办法呢。
也许,这样的生活,只能过一天是一天吧。
这样消极的情绪,每天每夜萦绕身心,让驻军广宁的吴三桂,每天借酒浇愁纸醉金迷,而其心下,则是无尽迷茫。
此时此刻,想起这些,酷热难耐的吴三桂,愈发心烦意乱,忍不住又是一声长长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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