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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权力是毒药

去见弘光监国朱由崧的过程,比范文程自已所想象的,还要顺利得多。

由于有郑芝龙这个弘光朝廷中真正的当权者陪同,当范文程把来意向弘光监国朱由崧说出来后,他二话不说,立即就答应了。

一个傀儡应有的觉悟,在朱由崧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既然郑芝龙都肯陪这清廷使臣范文程一同前来,那么,朱由崧如果还要表达出半点怀疑乃至不满,都是一件极其愚蠢之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所以,无论范文程说什么,要他配合做什么,朱由崧都是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完全没有半点的置疑与反对。以至于这次见面谈完后,范文程嘴角,泛起隐忍不住的轻蔑微笑。

而同样面带笑容的朱由崧,虽然一脸满不在乎的表情,但内心的悲伤与难过,却是难以言表。

他望着郑芝龙与范文程二人满意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心下更是悲哀地想道,唉,此事不论成否,自已都捞不到什么好果子吃啊。

因为,此事若成,那重兴皇帝,说起来也不过是由李啸手下,转至郑芝龙手中继续当傀儡罢了,又哪里会轮到他这样一个无兵马无实权的空头皇帝,来真正行使大明帝王的权力呢。

就象当年的汉献帝,好不容易从李催郭汜手中逃走,却又落入曹操手中,继续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傀儡与橡皮图章,这样的结果,倒更象是一种辛辣的讽刺。

更何况,重兴皇帝除掉李啸之后,自已这个所谓的监国,也就真的当到头了,除了上表自去封号外,还能有什么作为呢?

而且,万一此计不成,那重兴皇帝逃到福州,自已一样要乖乖让位,到时的境况更加悲惨,就是想当一个傀儡,都不可得了。

到时候,最好的结局,无非是自去监国之号后,回家当个普普通通的富家翁。而万一郑芝龙觉得自已这个当过监国的人,碍手碍脚,于事不便,他一不耐烦将自已一刀杀了,那也只能算自已点背。

这一刻,朱由崧忽然觉得,自已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无奈最可怜的小丑了。

任人宰割,任人欺辱,毫无还手之力,这就是自已这个所谓的监国,最真实也最可悲的处境。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顺理成章。很快,郑芝龙与朱由崧一起,宣召那工部尚书高宏图,来议事殿中相见。高宏图一至,郑芝龙便安排他出使山东,去面见重兴皇帝朱慈烺。

高宏图,字研文,山东胶州人,历任中书舍人、陕西监察御史等职,弘光政权成立后,被任命为户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算得上了弘光政权中的一员重臣。

李啸率兵马南下,一路攻入南京后,高宏图率全族老小,尽随弘光监国朱由崧一路南撤,逃至福州,继续在弘光政权中效力。

之所以让高宏图来这里觐见,并任命其为使臣,是因为他自跟随朱由崧从南京逃到福州后,迅速地攀上了郑芝龙这个大粗腿,因其能言善辨,善于逢迎,深得郑芝龙信任。

而此人为人圆滑,一边抱上了郑芝龙的粗腿,一边又与朱由崧关系亦是不错。故郑芝龙思来想去,觉得派此人作为密使,前去游说重兴皇帝朱慈烺最为合适。

郑芝龙既然提议此人,朱由崧自是只有完全答应的份,遂立即按郑芝龙与范文程要求,亲手写下密信一封,交给高宏图。

而高宏图本人,则被郑芝龙向朱由崧保奏为文渊阁大学士,并加封为太子太傅、太子太保、给予四世封诰,荫其孙高璪为中书舍人,以此方式,来对这位即将出使山东的重臣,大加恩宠与笼络,让他此番前去,哪怕是出于维护家族利益来考虑,也会全力以赴去游说重兴皇帝。

高宏图领命后,复向郑芝龙与朱由崧慷慨陈词一番,便拜别而去,乘上由郑家战船改扮成的商队,从福州港口出发,一路乘船北上,直往山东。

二十天后,一直顶着北风北上的高宏图,终于到达胶州港处。

他是胶州本地人,此番重归故土,少小离家老大回,自是感慨万千。只不过,他也知道,现在有要事在事,自已可是再无心情与时间,去观赏这故乡风景了。

上得岸来,一行人匆匆赶往济南,这沿途上,见到道路阔直,阡陌纵横,屋舍俨然,村舍市镇皆是井然有序,所过之处一片安堵,这山东之地,到处是一派安谧和睦的景象。高宏图见此情状,又想起崇祯年间,山东兵祸相结,饥民遍地的惨景,不由得又是在心下无限感慨。

看来李啸的治世之功,确是明朝中不出其右的存在。可叹现在自已,却是要来想尽办法,将这位明朝的中兴之臣给干掉,这可真是一种莫名讽刺。

说来说去,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

来到济南城下,已是天晚,各人在驿馆暂歇了一宿,次日清晨,高宏图便前去由德王府改建的临时皇宫中,求见重兴皇帝。

此时,这皇宫的外臣接见安排工作,是由李啸的亲信吴亮负责。吴亮原本在济州岛负责管理之事,因为李啸的谋臣陈子龙与姜曰广皆被调往南京随行赞画,故李啸把吴亮从济州岛调回,让他负责整个皇宫的安全与管理。

因为这段时间以来,多有弘光政权的降臣前来觐见重兴皇帝,也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之事。故吴亮对于高宏图这一行人的到来,也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略略地盘问了几句后,便放高宏图一人入宫觐见。

高宏图入得宫来,一路看着里面的雕梁画栋与湖光山色,他想起先前被刘泽清屠灭的德王一家,心下又不由得是唏嘘连连。

很快,他在太监王承恩的带领下,一路从前殿行到后殿,在这里觐见重兴皇帝朱慈烺。

遥遥见到那个端坐在龙椅上,年仅十八岁,面目酷似崇祯的年轻人,高宏图一时有种幻觉。

仿佛自已忽然回到了崇祯初年,那端坐龙椅上的,不是现在的重兴皇帝朱慈烺,而是刚刚即位的崇祯皇帝。

崇祯初年的皇帝,就是这样,以年少之身,君临天下,在金銮殿中接见群臣,也接见刚刚被任命为中书舍人的自已吧……

转眼之间,十八年时间飞过,大明朝已是物是人非,这世事沧桑人情变化,真真何以言表。

一时间,他心潮难抑,眼睛都有点泛湿,在离丹阶十步外颤颤跪下,拱手道:“微臣高宏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龙椅上传来的声音,亦是极象当年的崇祯皇帝,令下跪的高宏图不禁又浑身一颤。

他颤巍巍的起身,上头的重兴皇帝朱慈烺便笑道:“爱卿,这多年不见,你这形容,却是老了许多呢。”

高宏图讪讪一笑,拱手道:“唉,多谢陛下挂念。可叹老臣这十多年来,颠沛流离,一事无成,于国于家无用,对不起先帝,更对不起皇上。”

朱慈烺见他这般颓然,便出言抚慰道:“爱卿何出此言。现在国中局势,已然日渐变好,一片欣然之景,爱卿又何必再这般沮丧。现在我大明之中,有唐王替朕四处奔忙,扫灭群丑,宁靖宇内,不日定当廓清天下,扫灭流贼与鞑子,到时候天下人一齐共享太平,再图中兴……”

朱慈烺一语未完,下面的高宏图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一副完全不以为然的模样。

见高宏图这副模样,朱慈烺顿觉奇怪:“爱卿为何苦笑?难道朕之所言,可有不对么?”

高宏图微微一叹,便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向朱慈烺:“陛下,现在国事虽然大势向好,但依老臣直言,这国家之中,却是有重大隐忧呢。”

“哦?高爱卿为何说出这般话来?莫非,你此番前来,可是有甚要事要对朕说么?”朱慈烺脸现愠色,他直直瞪着高宏图,皱起了眉头。

高宏图却并不说话,只是微微左右一望,看向那些侍立左右的侍女与太监。

朱慈烺见他这般模样,自是知道他想要让自已摒退众人,想要单独对自已述话。他略一犹疑,便挥了挥手,就那一众太监与宫女退下。

偌大一个大殿之中,仅剩下高宏图与朱慈烺,以及皇帝最为信得过的司礼监大太监王承恩。

这王承恩,自跟随朱慈烺从京城逃出,一路上与主子相依为命,故颇受朱慈烺信重,从登基到现来,也越来越受宠,被朱慈烺视为亲信耳目,凡事无论大小,皆会让其参与。

皇帝与臣子二人,彼此目光稍一对视,高宏图又扑通一声,伏跪于地,然后,他小心地从怀里掏出那朱由崧的亲笔书信,高高地举过头顶,向重兴皇帝大声道:“皇上,微臣此来,实是奉了弘光监国之命,有密信要呈给皇上过目。只不过,此信中内容,极为机密重要,万不可轻易示人,故在下只能让皇上摒退奴仆,方敢进言。此信一路上被微臣贴肉细藏,现呈予皇上亲自审看。”

高宏图此言一出,朱慈烺不觉又是一怔。他略一沉吟,便对旁边侍立的王承恩低声喝道:“去,把高爱卿的书信拿来,朕要亲自阅览。”

王承恩急喏一声,立即下去拿了高宏图那高高举起的书信,小心地递给皇帝。

朱慈烺展信细阅,越看脸色越是苍白,他双眼瞪大,嘴唇颤抖,甚至额头都开始渗出冷汗。

见他这般神情变化,旁边的王承恩一脸担心,下面的高宏图则是脸色肃然,嘴角紧绷。

终于,朱慈烺将此信看完,脸色瞬间涨成紫红一片,他腾的站起身来,一把将这封密信攥成纸团,朝地上的高宏图狠狠掼去。

这团纸球极其准确地击了高宏图额头,啵的一声弹起,骨碌碌地滚向角落。

高宏图受此突然攻击,却是依然面无表情,仿佛面前这位暴怒的重兴皇帝的所做所为,都与自已无关一般。

而在他上头,皇帝暴怒的声音,终于有如霹雳一般炸响:“高宏图!你且说,那弘光监国朱由崧,给朕送来此信,究竟是何居心!”

高宏图未及回答,皇帝的声音又凌厉响起:“哼!这个擅立朝廷,不服朕管的朱由崧,现在见到唐王即将扫灭伪朝,定是着实再无应对之策,才想出这挑拔离间借刀杀人之策,又命你来游说于朕,想借朕之手来杀掉唐王,是不是?!哼,他定是想让朕如当年父皇屈杀袁督师一般,自毁栋梁,自掘坟墓,让我大明重陷内乱,让尔等重新获得喘息之机。哼!这厮还说什么,朕若除去李啸,定会自去监国之号,奉朕为尊,天下一统,这般无耻谎言,真真骗鬼去吧!你们的险恶居心,朕早就一眼看透!你且说,朕之所言,是也不是?!”

听到重兴皇帝朱慈烺竟似一眼就看穿了已方图谋,高宏图内心发颤,只不过表面却还故作镇定,他故意长叹一声,缓缓回道:“皇上,弘光监国此信中所言,决非挑拔离间,再不是要借刀杀人,而是确为一片忧国忧民之意,可见其拳拳忠君之心哪。”

“胡说!你们,你们真当朕还是三岁小孩,可以任由你们摆布么?他这信中,说得如此直接明白,无非就是朕与唐王君臣互斗,最终借朕之手杀了李啸,让你们这帮宵小渔人得利罢了!”朱慈粮瞪着眼睛,手指颤颤地指着伏跪于地的高宏图。

高宏图见朱慈烺这般愤怒,心下也不由得开始打鼓。暗暗想道,莫非这重兴皇帝朱慈烺,难道真的还不懂事,愿意甘当傀儡,任由李啸操弄不成?

他偷偷地仔细观察朱慈烺那看似愤怒的眼神,却终于在其中,觅得一丝慌乱与犹疑。

这一刻,他心下暗喜。

哼,这卧榻之侧,焉有可令他人安睡之理!

这人间最高的权力,乃是毒药一般的存在。多少人可以为了这魔幻无边的权力,父子反目,夫妻仇杀,手足相残。亲人之间尚且如此,更惶论帝王与其手下的大臣了。

这位看似愤怒的少年帝王,他的眼神,已然背叛了他的表情与言辞,向自已展示了他最为虚弱与真实的一面。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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