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时棨的话语,有如一把把尖刀般,直袭卢象升心头,他虽努力在脸上保持平静,内心之中,却有如翻江倒海。?
卢象升不得不承认,对面那个唐军的主将,说的话,其实十分有道理。
唐明双方,在这时互相攻杀,血染塞北,甚至长期对抗下去的话,真正得益者,只是能流寇与鞑虏。这样堪称内战的战斗,也确实只能令亲者痛,仇者快了。
只是,卢象升迈不过心头那道坎。
这个李啸,再怎么说,已是朝廷的反贼,是皇上亲自下旨要攻打的叛逆之徒。这其中,不顾究竟是不是朝廷有错,但自已做为臣子,就能这么名正言顺地违抗朝廷的谕令么?
这时,仿佛看穿了卢象升的心思一般,段时棨的话语,又继续传来:“卢总督,你可是以为,我家李大人,已与朝廷弄翻成了叛逆,而导致你迈不过心中那道坎么?那么我且问你,朝廷对于那攻州克县,荼毒山东全境的孔有德耿仲明部,尚且多次招揽抚慰。而李大人为国家立有大功,又从无谋反之实,难道朝廷真的会要与我唐军翻脸对抗到底么?”
卢象升脸色大动,他嗡张着嘴,一脸犹豫惶惑之状。
“卢总督,本将再说句诛心之语,请总督大人静听。”段时棨冷冷一笑,复道:“本将在想,卢大人在这里与我唐军喋血沙场,为朝廷之令而拼死作战之际,但朝廷上头,听到卢大人最终大败的消息后,怕是再无与我军对抗之打算,而极可能就会派出和抚人员,来与我唐军议和了。界时,朝廷与我家李大人消除芥蒂,重归于好,而可叹卢总督在这荒野,拼却一腔热血为国尽忠,岂非只是毫无意义?甚至更可悲的是,卢大人虽为国尽忠,却只会被他人认为不识时务而背地取笑呢。若是如此,岂不惜哉。好了,本将言尽于此,何去何从,请卢总督好自斟酌。”
段时棨的话语,彻底击碎了卢象升的内心支柱。
他突然现,自已拼死拼活地与李啸对抗,说不定真的可能,为国尽忠血染沙场的自已,到头来,只不过是成了舞台上,那任人取笑的丑角而已。
想到这里,卢象升脸如火烧,兀地一声叹息。
他终于抬起头,对段时棨缓缓答道:“段营长,那你接下来,是打算将我军全部俘虏么?”
段时棨直视着卢象升不安的眼神,却慢慢摇了摇头。
“不必,我军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我家李大人已在信中说过,若真能迫和卢大人,那么,为顾全卢大人颜面,只需将尔部军中,全部军官和粮草辎重扣下便可。其余军士连同卢大人你,皆可自回万全都司而去。本将只希望,卢大人好好体会我家李大人这一片苦心,自此之后,不得再与我军作对,不然,这一众军官,只怕性命难保。”
听了段时棨这软中带硬的话语,卢象升久久无言,最终,他苦笑一声,同意了段时棨的安排。
“罢罢罢,事已至此,复能何为,本督同意了。只希望贵部,能多加善待我军被扣之军将吧。”卢象升叹息着说道。
段时棨笑道:“卢总督放心,风波过后人情在,我军决不会为难他们,将来两军和好之时,这些军将,我军自会放回。”
于是,包括卢象升二弟卢象观和右翼副将杨国柱在内,总共约四百余名中高级军官,被唐军扣留,其余兵马军士,以及战死的明军士兵尸,则由卢象升本人,全部带回万全都司而去。
率军离去的卢象升,听到背后唐军高入云霄的呼喊欢呼声,心下苦涩莫名,又无可奈何。
而很快,卢象升兵败塞北,全部军官被俘的消息,立刻传到了朝廷中。
听到了这个可怕消息传来,崇祯皇帝脸色呆滞,他在东暖阁中,兀自呆坐,整整一天,都未曾进食。
皇帝心下惶惧不安,他开始深深地怀疑,自已这般意气用事,剥夺李啸的爵位官职,又把他打为叛贼,只不过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甚至在更加惊恐地想,要是这李啸,调其悍锐非常装备精良的的虎狼之师,一路北攻京师,自已虽是皇帝,但仅凭那徒有虚名的京中五营兵马,和京畿的那些零散部队,怕是连唐军的轮攻击,都难于抵挡得住吧。
在这天傍晚,有杨嗣昌紧急求见。
崇祯眼中一亮,随及又是一丝愧色一划而过,他略一沉吟,便急令小太监带刘嗣昌入内。
“臣,礼部尚书杨嗣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平身。”
“谢陛下。”
杨嗣昌站起身来,与龙椅上的皇帝稍一对视,两个人的眼神,皆十分复杂。
最终还是杨嗣昌先开了口:”皇上,微臣此来,实是有一言,拼死也要向皇上禀明。“
”哦,你说吧…………“
”皇上,前番朝中有小人,屡进谗言,污坏圣听,让皇上与国家大将心生嫌隙,以至彼此刀兵相向,君臣不和,实实令人痛惜之至也。“杨嗣昌不敢直说皇帝,故意将话锋暗指辅刘宇亮等人。
崇祯脸上一热,脸上惶愧之色更甚。他当然听得懂,杨嗣昌虽然在指责刘宇亮等人,但自已这个最终的拍板者,却绝对是关系更大,只不过杨嗣昌为尊者讳,不好说出来罢了。
崇祯轻咳一声,却顺势转移了一下话题,他低低道:”杨爱卿,朕实在没想到,卢建斗率全宣府的机动兵马,去进攻李啸那孤悬塞北的金汤城,竟会被打得大败!可叹我大明官军出师不利,以你看来,现在却该如何是好?“
杨嗣昌一声苦笑:”陛下,恕在下说得直接,以在下看来,我大明官军,斗志低沉,训练生疏,这般孱弱战力,如何是李啸那久经战阵,装备精良的唐军之对手!若陛下还强要去再与那李啸继续争斗,岂非只能自找不快?”
杨嗣昌本想说是自寻死路,但他为了皇帝颜面,还是故意说轻了些。只是饶是如此,皇帝的脸色,却是愈阴沉而痛楚。
见皇帝这般神情,杨嗣昌继续说道:“陛下,你以为,那卢建斗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是他拼死杀敌才得以逃脱么?非也!据在下了解,卢建斗与李啸部下军兵,在金汤城外交战,先是被破左右两翼和全部后勤兵马,随后,本部中军亦被唐军牢牢围住,本是必死之局,但最终李啸顾念旧情,不肯痛下杀手,才留其性命,只将其中军官扣下,而让卢建斗率一众士卒平安返回。以在下看来,李啸这般做,说明其还是不想与朝廷彻底结怨,更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向朝廷表明自已无心背叛之意。李啸这番苦心,还望陛下慎察之!”
听了杨嗣昌的话,崇祯心下五味杂陈,脸上表情更见复杂。
杨嗣昌继续说道:“据微臣了解,李啸的部将,在阵上曾向卢建斗喊话,说若唐军与朝廷这般自相争斗下去,只怕最终只会两败俱伤,到时候,苦的是国家与百姓,而获利者,却只有流寇与鞑虏啊!微臣闻之,心下不胜感叹。那李啸,已被皇上定为叛贼,却还这般为朝廷为国家着想,实是忍辱负重国之干城也。这般能战之良将,若还要硬生生地将其推至反叛之路,当是我大明帝国,最无可挽回之损失啊!”
崇祯闻言,脸上不觉动容,他轻声道:“李啸,他,他真是这般认为的么?”
见皇上言语松动,杨嗣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禀道:“陛下,古人有云,闻鼙鼓而思良将,现在天下方乱,那李啸乃是国朝不世出之干城将才,纵有跋扈之处,陛下也当赏其长处而用之,方是正理也!更何况,现在与李啸弄到这个地步,乃是多为小人谗言所误,非是陛下本心,陛下为何不再下诏,切责这帮挑唆小人,从而修复与李啸之关系呢?”
崇祯站起身来,缓缓地来回走了几步,便叹道:“爱卿此番话语,实是有理,可叹当时朕一时气盛,被宵小之言所迷,现在想来,朕之心下,亦是痛悔无及。只是不知道,到了现在,那李啸,还愿与朕重归于好,君臣相和么?”
见得崇祯态度已然改变,杨嗣昌心下喜悦,他复拱手大声道:“陛下,想来当日之孔有德耿仲明,在山东攻城掠城,屠戮百姓,陛下尚且念其曾是大明官军,从而宽仁待之,屡屡派人招抚,足见陛下关爱仁德之心。只不过孔耿二贼,不念圣恩,一心谋逆,北叛国朝,实是卑劣可鄙不可教化之辈。但这李啸,虽背叛贼之名,却从无攻伐国家,掳掠州县之事。虽被迫与进剿的卢象升部交战,却也屡留余手,全其性命。这样的人,臣敢料定,只要陛下不究其过,诚心招抚,李啸定可再为国家所用,如此一来,君臣释疑,两相交好,岂非大好之事?”
崇祯站住,又长长轻叹一声,脸上更显愧色。他喃喃道:“爱卿言之有理,只是,何人可往山东,去与那李啸和谈呢?”
杨嗣昌闻得此话,心下欢喜无限,遂及大声道:“皇上,微臣虽是愚鲁之辈,却愿前往山东,去与李啸议和。让皇上与李啸,自此冰释前嫌,君臣相洽!”
“好!那就有劳爱卿了。”崇祯回过头来,脸上生硬地挤出笑容。
三天后,一路快马加鞭的杨嗣昌,终于赶到山东登州。
听到军兵来报,说是杨阁部亲自前来,正与陈子龙姜曰广等人一同议事的李啸,脸上露出隐隐的笑意。
“李大人,看来我们在宣府北路把卢象升彻底打垮,这朝廷总算是服软醒悟过来了。学生料杨阁部此来,定是为了与我军和谈也。”陈子龙在一旁笑吟吟地插话过来。
“是啊,李大人这以打促和之计,端的是好!朝廷以为我军是个软柿子,可以任意拿捏,现在崩了牙,才知道我军是个咬不烂的铜碗豆!朝廷尝到了苦头,才不得不放下身段,来与我军和谈,以求息事宁人呢。以在下看来,李大人却正好可以此机会,与朝廷谈妥条件,从此以后,我军再于海外开拓领地,朝廷当再不敢从中作梗了。”姜曰广亦是一脸喜色。
李啸微笑着点点头:“两位言之有理,若朝廷真能就此醒悟,不再干涉我军海外拓展,那本官也可给朝廷一个面子,让朝廷也有台阶可下。毕竟,能和朝廷保持一个斗而不破的局面,实是对我军最为有利之事。”
不多时,杨嗣昌率一众随从,进得登州城来,李啸率领一众文武官员,热情迎接,给足了杨嗣昌面子。
两人互致礼节后,杨嗣昌叹道:“唐国公,杨某此来,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李啸轻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然后微笑道:“杨阁部远道而来,一路辛苦,闲话不叙,先请入城再谈。李某已备下薄宴,请杨阁部随本公入席便是。”
随后,李啸与杨嗣昌并马入城,直到内城李啸官邸处。
此时,宴席中已然诸菜上全,杨嗣昌复与李啸相请入坐,宾主之间觥筹交错,和乐融融,仿佛先前的不快与纠纷,完全不存在一般。
杨嗣昌见李啸能这般热情招待自已,心下十分感动,故两人互相敬酒,随意地说些场面话,整个宴会气氛,一片祥和。
宴会既毕,李啸撤去残席,复与杨嗣昌二人,入得客厅,分宾主看茶而坐。
杨嗣昌轻呷一口,便放下茶杯,一脸复杂之色的他,却也不多闲话,而是直入正题。
“唐国公,杨某此来,实为调解唐国公与朝廷之纠纷也。这段时间,朝廷与唐国公多有误会,以致彼此刀兵相向,实是令人痛惜之至。之所以弄得这般结果,皆是有朝中小人,挑唆离间,让皇上一时迷了圣心,才与唐国公闹得这般不快啊!杨某今天前来,先代朝廷,向唐国公告一声罪。”
杨嗣昌说罢,向李啸郑重地拱手致歉,被李啸摆手止住。
“杨阁部,过往种种,大家心里有数便可,就不必多提了。只是李某在想,如何在将来之时日,防止朝廷与本公之间再起摩擦争执,方是最为要紧之事。”
“那依唐国公看来,却是该如何行事,方可让朝廷与大人之间,不再重起纠纷呢?”杨嗣昌眨了眨眼,连忙问道。
李啸微笑起来,朗声道:“这个么,倒也不难。以本官看来,只要朝廷答应本官以下这几个条件,那本官当可与朝廷,就此讲和,从此以后,两相安堵,君臣无猜,再无嫌隙。”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