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门里,孙越陵仍旧心事重重,脑中不断回味着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
在东林党的步步紧逼之下,魏忠贤终于不淡定了,这一次杖责万燝,就是他开始反击的第一步,接下来也不知道他还会作出什么更加疯狂的举动。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启的态度。以孙越陵对天启的认识,这个皇帝虽然表面上耽于玩乐,但内心深处还是十分维护皇家的统治权的。这也无可厚非,有哪个皇帝会甘心被臣子摆布,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除非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但天启明显不是傻子,不仅不是,他还是一个十分聪慧的皇帝,而且是那种大智若愚的类型,这从他数次对待自己的态度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一次东林强逼天启表态,无疑将使天启对东林的热情降到冰点,只要再压上最后一颗稻草,天启必定无法承受因东林为所欲为而带来的不愤,从而彻底放弃东林党。
那晚沐宛说的没错,叶向高就是阻止天启放弃东林的最后一道杠杆,如今,只要这道杠杆失去作用,没有人能拯救东林覆灭的灾难。
赵南星主战的作法,从他内心来说当然是不赞成的,自他来到这个朝代以后,东林的许多施政弊端都被他一一看在眼里,如果东林这次获胜,只怕大明朝将继续走向无疾而终的下场;而东林落败,起码接下来的几年病入膏肓的大明会因此而得到一些喘息和回复。
可叶向高一味隐忍退让的作法,同时也让他感到有所忧心。消除党争当然是对的,但没有了党争,大明就会一帆风顺吗?历朝历代,哪个朝廷上没有党争?党争并不是祸害天下的毒草,从某种角度来说,有时候适当的党争反而会促进社会的变革,社会的发展。
关键就在于掌权之人是否心系天下,所制定的政策是否能给天下带来繁荣昌盛,而不是仅仅为了一党之私,为了少数人的利益,而让全天下的百姓来为他买单。
这就是为政者的矛盾所在——只有掌握了话语权,才能掌握是政权。而这个话语权,正是依靠党争获取而来,没有话语权,任你有多少济世良方,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水中花月。
这些年来以他所知,官僚阶级们手中不仅掌握了大部分社会资源,而且他们还不用缴税,就连商税也是收得很低很低,导致朝廷税赋主要就是依赖于农税,大明的农夫们现今都难以承受,想尽一切办法的转变身份逃离农籍,不能如愿者遂铤而走险走上反抗明朝的道路。
他能改变目前的现状么?
或者进一步说,能否改变整个东林党,让它变成一个利国益民的组织,而不是一个逐步蚕食大明朝廷的团体,让这些官商阶层的思想彻底扭转,懂得没有大明,就没有他们;没有国家,哪来的个人的道理?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却听得外面有人高声唱诺,叫道:“圣旨到,兵部郎中孙越陵接旨。”接着便有几个内监走了进来。
孙越陵心中一惊,怎么这个时候有天子的旨意到来?
他不敢马虎,连忙整冠弹衣,来到房中正中央,肃然而立。只见一名胖老太监在几人的簇拥下,朝着他走了过来,旁边一人手中捧着一个紫盘,里面放着红绫扎束的卷轴。
这名胖老太监五十岁上下,眉目粗浓,看上去还有些慈眉善目,但双颊纵横交错的条纹和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让人知道他一定经历过许多宫内的风霜;他头戴黑纱冠帽,身着麒麟紫袍,犀角带围腰,脚蹬粉底皂靴,看上去仪态不凡,颇有气势。
此刻,那名胖老太监他见发愣,冲着他笑了起来,说道:“怎么?咱家来给孙大人传旨,孙大人似乎不太高兴啊?”
孙越陵听他一开腔,心中忽然猛生警觉,霍然而悟,高声说道:“怎劳魏公公亲自前来,下官实难担当。”说罢,躬身行礼,打算恭聆天子旨意。
他并没有下跪,因为他瞥见放在紫金盘里的,并不是黄缎金丝、内阁票拟的常规圣旨,而是红绫扎束的中旨。按照明朝官场的规矩,接中旨是不用下跪的,只需躬身行礼即可。但是,就是这道中旨,却让他犯了难,感到无比纠结。
只听得魏忠贤高声说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刑部郎中孙越陵,英姿俊赏,功劳很大,伏惟上意,是吾忠臣。特擢为大理寺少卿,为吾出力献谋,是喻,钦此。”
孙越陵听完圣旨,登时感到头大,心乱如麻。
毫无疑问,如此水平的圣旨必定是出自天启之手,否则不会毫无修饰,听上去就像是大白话,也只有没怎么读过书的天启皇帝,才能写出这样牛逼轰轰的圣旨。
但是,自他来到此后,已经对现今的朝廷法度、官场习惯有所了解,有明一朝,特别是在中后期,作为文官臣员,是不能随意接下皇帝中旨的,概因中旨不入内阁,不经程序,只代表皇帝的意思,往往为内阁六部九卿所不容。【】
随意接中旨,某种程度就是与朝廷上所有的文臣势力作对,是官场中的大忌所在,搞不好就要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魏忠贤看着他,似笑非笑道:“孙大人,还不接旨?”
孙越陵脑中一直转的飞快,想要弄清楚眼前的状况。这道圣旨毫无疑问是提拔他,对他有利的。但是,它偏偏就不是出自内阁,也没有知会吏部,而是天启皇帝自行拟定的旨意。
天启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升他的职位呢?
孙越陵想来想去还是不太明白,难道仅仅就因为他没有参与东林弹劾魏忠贤的举动,所以天启就对他另眼相看,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来提醒整个东林中人?
——这必定令他成为众矢之的,被滔滔口水所湮没。
他脑中一边飞速思考,一边应付着魏忠贤,讪笑道:“魏公公,这可是中旨啊,下官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嘿嘿……”
魏忠贤斜睨着他,淡淡道:“怎么,孙大人要忤逆圣上之意吗?”
看着魏忠贤奸猾的眼神,他心中突地明白过来,这一定是魏忠贤撺掇天启,才让天启下了这道旨意。
可是,魏忠贤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想要拉拢他孙越陵?这没有道理啊?此时,他魏公公完全没有必要降下身段来拉拢他一个区区五品官啊,陪着笑道:“魏公公,皇上下这道旨意,还说了些什么没有?”
魏忠贤冷哼一声,阴恻恻道:“皇上特意吩咐了,要是孙大人不肯接旨的话,就让咱家住到孙大人府中去,东厂衙门也搬到孙大人府中去办差。”
孙越陵闻言大惊,天启这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恐怕是魏忠贤自己的意思。真是让人想不到,魏忠贤为了逼他接旨,竟然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胡搅蛮缠无所不用其极了,话中还对他隐含威胁。
这中旨到底是改接,还是不接呢?
魏忠贤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喝道:“孙大人,还不接旨?咱家还有许多事要处理,不能在此久呆。”他心中其实也有些恼怒了,自他升为秉笔太监、提督东厂以来,还从未如此屈尊过,眼前的孙越陵竟和那些清高的文官不同,竟然嬉皮笑脸地与他东拉西扯。
孙越陵没法再迂旋了,如果不接这道中旨,毫无疑问会让他在东林间赢得正直果敢的好名声,可天启皇帝就十分没面子,甚至会因此对他不再信任,产生厌恶。况且,天启皇帝一直对他另眼相看,并不视他和那些死谏到底的东林官员为一伙,他要是真不接旨,恐怕在天启的心中,从此将会和杨涟、万燝等人无异。
魏忠贤果然看的很准,把死了他的脉门,在当前朝廷如此情势之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接旨,成为东林中的异类;二是不接旨,成为天启皇帝的对手,让天启彻底看清他的立场。
按照眼下局势的发展,自问没有能力改变现状的他,觉得还是留一条后路比较好,哪怕东林真的覆灭,经此一事,他也有了在天启面前自保无虞的本钱,不至于到时候闹的很僵,完全没有旋转的余地。
就连叶向高也不是一直告诫他如果祸不可免,定要保全自己,留得青山在么?
于是,明知魏忠贤不安好心,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再次躬身施礼,高举双手道:“臣孙越陵接旨,吾皇圣明。”
魏忠贤见他如此,心怀大畅,将圣旨递于他手中,道:“这样才对嘛,孙大人,恭喜你了。”
孙越陵皮笑肉不笑,道:“魏公公缪赞,下官恐怕寝食难安。”
魏忠贤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家的差使已经完成,就不打扰孙大人了。”转身对着那些小太监们道,“走,去内阁。”
孙越陵躬身一礼,道:“魏公公慢走。”
魏忠贤带着那些徒子徒孙,施施然而去了。
魏忠贤一走,刑部尚书赵彦和右侍郎李邦华等人便围了过来,赵彦很客气地说着场面话道:“孙大人,恭喜高升,他日可别忘了找老夫喝茶,自打你来兵部后,我们还没好好聊上个几句……”
孙越陵苦笑无语,赵彦说的没错,他自任职兵部大半年来,还真没好好和赵彦沟通沟通,一直以来的事情太多太杂了,两人都没法抽出时间。
李邦华冷笑一声,道:“孙大人不愧为聪警之人,竟然劳烦魏公公亲自传旨,如今你有权宦扶持,他日自可平步而上青云了。”
孙越陵岂会听不出李邦华的明嘲暗讽,可如今也不能解释什么,只能苦笑。
李邦华见他无言相对,重重哼了一声,就这样拂袖而去,好像他孙越陵已经背叛东林,从此再也不是同道战友了。
这一日上午,再也没有官员来找他,就连手下办事的主事也对他如避蛇蝎一般,躲得远远的,他在兵部衙门里坐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冷板凳。
好不容易挨到快点卯,却见许誉卿和薛文周联袂而来,甫入公房,薛文周就劈脸说道:“你为何如此懦怯?你为何要接皇上中旨?你为何要与魏阉为伍?”
这一连串的喝问,让他有点懵,站起来解释道:“道映,我也是没有办法……”
“不要喊我。”薛文周怒不可遏,指着他叫道,“薛文周虽然不才,但也知道忠义礼信,可你孙越陵为了升官,竟然谄媚圣上,投靠阉宦,你就是一个自私狭隘的墙头草,不配做一个读书人……”
许誉卿见他说的太过直接,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插话道:“孙大人,不管你怎么想,但我要告诉你,你接下中旨,无疑已让朝廷上所有文臣都对你有了成见。你如此行径,叫我等如何见人?”大笑了起来,道,“枉我一直以来还以为你是一个心怀天下的直臣,原来也会攀附阉宦,罔顾道义……”
“我没有投靠阉宦!”孙越陵看着他们,一字一顿说道,“我知道我很难向你们解释,但请你们相信我,我孙越陵,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我也有我的苦衷,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大家的将来。”
“不用假意猩猩了。”薛文周一拂袍袖,狠狠丢下一句话,“从此,我薛道映与你孙越陵割席断交,再也没有一丝关系。”说罢,就这样冲出了房间。
“道映?”许誉卿追之不及,也回过头来对着孙越陵道,“孙大人,你好自为之!”说完也跟在薛文周后面去了。
孙越陵呆立房中,愣愣看着他们就这样愤然离去,一时间竟似痴了。
此时此刻,薛文周和许誉卿家根本就不能明白他心中的想法,而他又无法向二人解释,只能将这事独自闷在心里。
半晌之后,他才叹了口气,喃喃说道:“总有一天,你们会明白我的苦心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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