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口码头,千帆林立,来往如梭。
孙越陵站在一艘高大的福船之上,看着逐渐远去的口岸,挥手朝着一众送别的官员示意。
在朱钦相的要求之下,他终于还是作为这次出使台湾的使节,率领着由各路衙门官员组成的使节团出使台湾了。
这一次出使台湾的使节团,重要的官员有他、福州知府、布政司经历、按察司佥事等等,以他孙越陵为首,包括大小官员和皂隶在内共有六十人之数。除此之外,朱钦相还命俞咨皋调出福州水师四百人作为护队,为他们这次出使保驾护航。
十二艘大船离开海港,沿着海岸线南下。他们先会抵达位于泉州府的永宁卫海域,然后再往东而行去台湾。此次前往台湾,除了向荷兰人宣示大明的政策之外,还兼有与其通商之效,十二艘大船当中,除了官方的三艘船外,另外九艘船分别属于傲福永、颜思齐和李旦,三家海商各自三艘,载满着内陆的生丝、茶叶、绸缎等物,这些货物不仅仅会运到台湾,还将由台湾的商人贩运到日本、暹罗等国,换回大量的白银和其它胡椒、象牙等稀有货物。
按照朱钦相的意思,孙越陵不仅要向那些荷兰人示之以威,宣扬大明的海贸政策,更要凭着这九艘货船的货物,对他们示之以恩,如此恩威并施之下,荷兰人必定会慎重思量,不敢再对大明沿海进行骚扰。
但孙越陵不这么认为,他所知道的是,这些荷兰人隶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虽然表面上谋求贸易,但本质上是属于那种殖民者的角色,与海盗并无多大不同,如果不同意他们强迫交易、强买强卖的行为,那么他们就将动用武力,用武力叩开大明的国门。
值得庆幸的是,现在的大明朝水师显然还没有破败到不堪一战的地步,而且现今也远不是那个落后固封的鞭子朝可比,不是这些西方强盗想来就来,想抢就抢的。
随使节团而来的二艘明朝水师船,都是那种高大的福船,船上不仅配备了大型弗朗机炮,还有火铳、火箭、喷筒等各种先进火器,是福建水师中装备最为精良的战船,以之护航、保得使节团一路无虞绰绰有余。
使节团主船之上,李旦领着郑一官来到伫立在船首的孙越陵旁,笑着说道:“大人,这一次到了台湾后,李某一定要用当地最好的特产来招待大人,让大人感到不虚此行!”
孙越陵笑了,这李旦是彻头彻尾的商人本色,始终都不忘讨好他这个官府要人,言行举止对他十分恭敬。他也早就了解过李旦的背景,虽然他和俞咨皋也扯上了关系,但大多数都是生意上的往来,此人并不热衷于介入官府的争斗,只是一心想将他的生意做大做强,与俞咨皋的走狗许心素不可视为一类。他之所以攀附俞咨皋,并非是为了垄断贸易,只是为了能够获取更大的资源而已。当即笑道:“李老板客气了,说实话琉球本使还真没有去过,到了那边之后,李老板可要当本使的向导,带着本使到处走上一走,看上一看。”
听到孙越陵这么说,李旦笑的更开心了,脸上的肥肉都随之颤抖,道:“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在下一定竭心尽力,为大人服务。大人但有所驱,在下一定从命!”
孙越陵道:“到那时,可就要辛苦李老板了。”对于李旦这样的海商,说实话他心底里不排斥的,这种商人只追求金钱价值,且还算安分守己,能够按照官府的意愿来行事,比许心素那种胆大包天,违逆朝廷,甘当国贼的人好了不以里计。虽然李旦的背景也许算不上那么清白,但是在这个年头,尤其是出海讨生活的人,要他们像一般百姓那样安分守己那显然是不现实的。
李旦一边说着“不辛苦”,一边拉着一旁的郑一官说道:“大人,在下的这个义子一官熟悉多国语言,尤其是精通那些红毛番的话,若是大人到了台湾后,他可充当大人的通译。”
“哦?”孙越陵来了兴趣,望向郑一官道,“一官,没想到你还懂得荷兰话?”
郑一官俊脸微红,解释道:“大人,草民曾在日本、澳门、台湾等地长期逗留,所以略懂一些番邦的语言。”
孙越陵笑道:“不错不错,这要是放到后世,你就是一个高级翻译人才啊!”
他这话郑一官并没有听明白,但从孙越陵表情看来应是夸赞之语,所以装作听懂的样子,连声表示谦逊。
船队于第二日傍晚时分抵达永宁卫海域,靠岸略作补给之后,再次起帆往东,朝着小琉球台湾而去。
从永宁卫去往台湾大员,不比沿海岸线而行,那是驶入了大海的深处,船队既要保持航向,又要规避海上风浪,所以速度比之前慢了许多,估摸着起码要四、五日才能抵达大员。
如今正值春夏交替之际,海上刮着猛烈的南风,有时还碰上阴霾天气,使得整个行程变得更慢。驾船出海的老水手们都知道,在冬夏之际是不适合远航的,尤其是这样猛烈的海风季节,如果航向把握不准的话,有时候甚至会被海上大风刮到南洋去,永远到不了台湾。
好在他们出发的地点不是漳州、泉州那样的海港,而是位于台湾左上方的永宁卫,只要算好航向和风速,顺利抵达台湾应该不成问题。
船队在海上行驶了两日之后,天气也逐渐转好,海风虽然依然凛冽,但天空之中已是繁星点点,一片澄清。
孙越陵卓立船首,遥望无尽星空。
整个船队前后左右都是一片无尽的汪洋,漆黑如墨,只有连接帆船的闪烁灯火在提醒着他们这是在大海之上航行。在如此广袤的海洋当中,他们这只船队显得极为渺小,仿佛微不可察的蝼蚁一般,在这巨大而又深邃的海坡之上缓缓挪动。
天际一弯弘月,散发着皎洁清冷的光芒投射在海面之上,让人感觉到自己还身处在人间,而不是到了天外异界。
此情即景,幻如隔世。
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在心中浮现,孙越陵感觉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于深邃无垠的宇宙之中,头顶的星空,脚下的大海,也只不过是这无尽宇宙的一角,整个世界已经变得无穷无尽,永远没有尽头。
刹那间,他的精神似乎已经和这无边无际的宇宙连接,一股莫以名之的情绪从心头涌起,瞬间弥漫全身。
他不由全身上下颤栗起来,才能消抵掉因这股莫名情绪而来的震栗之感。这股情绪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悲哀,更像是一种感动,感动于这深邃莫测的宇宙,感动于这璀璨辽阔的星空,感动于这苍茫如晦的大海。
随后,体内一道潜潜细流由丹田升起,不用驾驭般沿着周身大小经络游去,全身所有的元窍都沸腾起来,生机不绝,澎湃沸动,无有止歇。
在这道真气的牵引之下,他体内诸窍仿佛变成了无尽的星空,苍茫的大海,这一道道真气就是引领方向的指明灯,将所有原本潜伏停滞、毫无生机的窍穴给激活了,所有劲气沿着经脉在体内周游不息,仿佛凝聚成清纯的月之精华。
良久之后,孙越陵方从这种迷离的状态中回复过来,精神为之大振。
他心中知道,经过此番机缘,他的“紫薇斗决”真劲更为强大了,第六重“玄戈”已经大成,已经向着第七重“北斗”迈进,而这本来难以突破的重要关卡,也因此时壮阔景致触发的莫名震栗而随之突破,达到了变之莫测的境地。
孙越陵深吸一口长气,脑中恢复了清明,心中一片澄清和宁和。
就在此时,沐浴在清冷月光之下的他,竟然莫名其妙涌上了一股思念,那是一种长年游历在外,对家乡无比思念和对过往深刻怀旧的情绪,更甚至是一种对内心深处无比寄望和期盼的所爱之人的那种相思之情,他对着被月色笼罩的深沉大海,不由脱口而出:
“当阳光照在海面上
我思念你
当朦胧月色洒在泉水上
我思念你
思念化作云彩
飘向
视线之外,记忆中的你
思念
在此刻沸腾,蒸发
弥漫着整个空间
思念
触不到的你
如夕阳般在我生命中落下”
一诗吟罢,孙越陵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双手撑在船跺之上才不至于颓然坐倒。
人生只有一次,只是那些消失在过往岁月当中的纯真、友好、幸福、快乐再也寻不回了,只剩下一张张麻木的嘴脸和从这嘴脸当中吐出的空洞而又重复的话语,充斥在这营营碌碌、争名求利的人世间。
就在他在船首大发感慨之际,立在身后望台之上的东方胜平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感到莫名其妙,心中腹诽道:“大人这是什么了,一会颤抖不止,一会神神叨叨,发什么神经?”
“不好,难道大人中邪了?”想到这他就心惊不已,听老一辈说过有些葬身大海的亡魂,因为无法回到故乡,所以化身为凄厉海灵,专门吸取人的魂魄。
看此情形,大人极有可能是被这些冤魂缠身,所以才状如痴颠。
想到这,东方胜平不淡定了,一个纵身从台上跃下,朝着孙越陵奔去,厉喝道:“何方妖孽,竟敢侵扰我家大人?”
……
一日之后,整个船队抵达澎湖城。
澎湖列岛此时仍是属于大明的领土,明朝军队在此建立了城寨,驻扎有汛兵,管理这离大陆千里之遥的岛屿群。
天启二年的时候,荷兰东印度公司派遣舰队长官雷耶斯佐恩占领了澎湖岛,并在岛上建成红木埕要塞和风柜城,以之为据点不断骚扰大明沿海城镇,除了垄断沿海贸易之外,还掳掠了大量的明朝百姓充当他们的奴隶,为他们修建城堡等设施。
荷兰人的这个举动终于惹怒了大明朝廷,天启三年,明廷派出强硬派代表南居益巡抚福建。南居益到了福建后,集结精兵强将与荷兰人在澎湖展开决战,鏖战七个月后,终于将不可一世、拥有坚船利炮的荷兰人击退,生擒其副官高文律。经此一战后,荷兰人退出澎湖,避退到台湾南部的大员,从此不敢轻易进犯福建沿海。
虽然大明在澎湖之战中将荷兰人击退,但多凭智谋取胜,自身也损耗不少,花费了十多万两银子。荷兰人在此战中虽然落败,但因为撤退及时,并没有伤及根骨,反而挟裹了无数百姓和货物前往台湾经营,企图随时反攻大明。
这些荷兰番夷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侵犯大明沿海,但是也在此战之中学了个乖,不再和明朝硬碰硬的来,而是转而拉拢福建军政两界的各级官员,并招募福建沿海的商人充当他们的买办为他们服务,继而控制整个沿海的贸易往来。
许心素正是被荷兰人成功笼络的大明海商,成为荷兰人忠实的走狗和代理人,替其执行在内陆的各种活动。
孙越陵及时挫败了许心素的行为,从某个角度来说,也是与荷兰人发生了冲突。虽然此时他不明白驻扎台湾的荷兰舰队长官宋克此时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是他知道,此次台湾一行,势必将凶险重重,荷兰人向来霸道野蛮惯了,如今又在大员重新站稳了脚跟,未必变会接受大明的各项海贸政策。
更令他心中感到忧虑的是,俞咨皋这个名门之后的老将居然也掺和到了这件事情当中。许心素之所以能够如此嚣张无忌,背后就是有他这个福建总兵官撑腰。虽然目前没有发现俞咨皋通番的直接证据,但俞咨皋岂会眼睁睁看着他将其一手创立的大好局面给打破?
想到这,孙越陵心情更是沉重。此行事关重大,绝不会轻松,荷兰人尚好应付,就算他们不同意大明的政策,也不能掀起什么乱子来。怕就怕俞咨皋对朱钦相的命令阳奉阴违,放纵这些荷兰人和海盗,这才是真正的大明心腹之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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